13 ☆、傻瓜

“周覃宇,116。”“王琪,93。”“林朝陽,91。”“李升,137。”

……

班主任老程扶了扶眼鏡,擡眸掃了眼座下。高三一班整打整四十二人,到勤四十一。

老程想,這滿當當的教室裏,看似都在認真學,可為什麽,除了班長李升,就沒有一個讓自己真正省心的呢?

尤其是那個林朝陽。

午休課後,高三組辦公室。

窗邊的君子蘭枝葉散漫,垂在空中,葉柄處停着一只并不起眼的蝸牛。

男人攤開試卷,煙灰缸裏的殘渣還沒抖完,要找的人已經如約出現在門口。

林朝陽揣着校服口袋,深吸了一口氣,澀澀喊了句,“報告。”

“進。”老程眼葉沒擡,随手從一沓卷子裏抽出一份,指着上面的分數說,“這是多少?”

“133……”男孩将頭壓下,不敢正眼瞧人,“林朝陽……生物二模……133……”

“那這個呢?”老程又抽出另外一份,“這又是多少?”

林朝陽聲如細蚊,“英語……91……”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叫到這裏來了吧?”男人用鋼筆頭敲了敲桌,一臉憂心忡忡。

林朝陽知道他要說什麽,此類的談話上個月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再多幾次也無妨。

老程正色道:“以你目前的數理程度,完全可以進校隊打比賽。上個月的霍金杯,聽說你拿了青城區第三?你這樣的成績,作為你的班主任,我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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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陽想,要來了,就要來了,每一次談話都是先甜後苦,以往此類句式後,一定緊跟着一個“但是”。

“但是——”果不其然,他就知道,“高考并不是只考數理。”老程拉過椅子,微微笑道,“你也不用緊張,先坐。”

男孩折身坐下,表情略緩和了些。

“其實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不是嗎?”老程低頭瞥了眼他的卷子,邊看邊說:“你從江北轉到我們這裏來的時候,我們就是看中了你的潛質,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溫和、細膩,也很刻苦用功,除了性格有些孤僻之外,其他方面,你都是優秀的。”

男孩舔了舔唇,用力張嘴,“謝……謝謝老師。”

他一緊張就容易結巴,一結巴就容易說錯話。所以很多時候,林朝陽都會選擇多聽少言。

除了在某人面前,他才稍微活絡些,像沉潭裏的死水,掠過一只驚雀。

死水也會微瀾。

老程繼續言道,“我記得你剛來青城一中時,一個朋友也沒有,也從不主動社交。可我看你最近常和隔壁班的英語課代表走得很近,你們經常課間時待在一起,這不是很好的學習對象嗎?”

話音剛落,門口處乍地響起一聲“報告”。

林朝陽觸電似的驚了一下,扭頭看去,見李英達抱着一壘練習冊站在門口,嘴裏還塞着根棒棒糖。

李英達毫不拘謹地說:“張世龍說下午第三節課跟您換一下,換周四上午第二節。”

林朝陽突然很想笑,不愧是李英達,所有人都懼怕二班的英語老師,也只有他,敢堂而皇之地稱呼他的大名。

老程黑臉道:“沒大沒小,老師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

“張世龍說他不介意。”李英達嘻嘻哈哈地走到他的工位上,将卷子放好,目光不經意間跟某人對視了一下。

“我剛剛還在說你,你先別走。”老程微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李英達沒怎麽多想,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林朝陽肩上。

男孩微微一搐,整個身子都舒展開來,仿佛枯枝久逢甘霖。

“我知道你英語不錯,張老師在我面前常誇你,說你活躍積極,熱愛文藝,也很喜歡幫助同學。”

李英達揶揄道:“老師,您不會有什麽事求我吧?”

“你這孩子,”老程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這怎麽能算求呢?程老師只是看你跟我們班林朝陽關系不錯的樣子,正好你英語也不錯,想讓你有空輔導他一下。”

“我沒問題啊。”李英達答應得幹脆,卻似有一絲顧慮,“只是……”他看了眼身邊人,拍了拍他的肩,說:“這個也要看看本人的意思對不對?反正我是最讨厭老師給我結對子了。”

林朝陽聞罷,忙說,“沒關系的,李同學如果忙,我可以找其他人,或者……我自己學……”

他臉燙得能生出火,所幸心跳還算穩定。

李英達笑道:“客氣什麽?”

頓了頓,他又口吻飄忽地說:“是林同學的話,我哪天都有空的。”

辦公室走出來,林朝陽和李英達一前一後,慢慢地走。

終于在二樓樓道轉角口,有人憋不住了,佯裝不經意地哼了一句“謝謝”。

那“謝謝”壓抑得很,帶着明顯的不甘。李英達情不禁地停下步,走到他面前,說:“你是在對我說嗎?”

林朝陽點頭,“是的。”

李英達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根新的棒棒糖,遞了過去。

“阿爾卑斯的新口味,吃不吃。”

林朝陽推拒道:“我不吃糖,謝謝。”

男孩眼神一灰,将手縮回。

“別……別啊……”林朝陽複又伸手,一把抓住糖果,與此同時,也算抓住了某人的手,空氣瞬時凝固。

“我不……不不吃……”林朝陽的口吃更嚴重了,但手懸在半空,沒有松開的意思,“我可以拿回去給我妹妹吃……她……她喜歡糖……”

李英達說:“你要抓到什麽時候?”

林朝陽這才想起一直握着某人的手,黏糊糊的,都出汗了。

“不過,”李英達滿是回味地看了他一眼,溫溫地說:“我還挺喜歡你剛剛的樣子的。像偶像劇那樣,林朝陽,你看偶像劇嗎?”

“慕容……雲海……?”林朝陽輕輕笑了笑,終于笑了,自己終于笑了,原來笑起來,也不是那麽困難。

李英達拍手歡呼,“你居然知道《一起來看流星雨》?哇哦,沒想到你這個悶葫蘆也看這個。”

“我不是悶葫蘆……”林朝陽無辜地搖了搖頭,剛生出的高興,又被撲滅了三分,“我也有跟你們一樣的興趣愛好,別把我想得很土。”

只是我不想跟他們說。林朝陽想,我才不要随便什麽人走進去,對的話,從來就該講給對的人聽啊。

林朝陽百無聊賴地翻了個身。他把手探進被窩裏,沒有摸到想摸到的人,于幽深處一顫,垂死卧中驚坐起。

“怎麽了?”門邊響起熟悉的問候音,房間的燈被摁亮,林朝陽足足盯着他的臉看了三四分鐘,方回過神,“沒什麽,我以為你走了……”

“傻瓜,”李英達放下水杯,坐到床邊,一頭鑽進他懷裏,“走了?走去哪裏?你不會真以為我住不慣鄉下,就半夜偷溜回上海吧?”

“沒有,”男人輕嘆了口氣,右眼皮跟着跳了一下,心裏想的是:可不就是怕你又一個人把我丢下?就像許多年前一樣,連好好告別的餘地都沒有。

李英達像是猜到了什麽,溫柔地說:“是做噩夢了嗎?我記得你常做一種夢,夢裏沒有惡鬼、野獸、喪屍,有的只是被家人、老師、同學、戀人抛棄的場景。你以前經常流着眼淚醒過來,是不是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林朝陽大言不慚,“既然知道,那你當年何必要再傷我一次。”

聽到這裏,李英達懂了,重逢後的甜蜜浪漫都不過只是一種粉飾,林朝陽看似不提,實則從來就沒放下過。

那種感覺就像你做完一個翻糖蛋糕,從外面看,它華麗琳琅,可咬一口下去才發現,翻糖蛋糕的味道,竟也沒有多麽好吃。

李英達離了懷抱,正眼瞧眼前的男人,一臉認真,“我想告訴你最後一次,當初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

男人冷笑了一聲,垂下眸去,躺回到枕頭上,把頭別了過去,留給李英達一個沉默的背影。

“美國既然那麽好,幹嘛不好好待着,跟着我,在這窮鄉僻壤裏受氣,忍受蚊子咬,夜裏開不了空調,沒有真絲的床,半夜上個廁所,還要打手電過一整條大走廊。”

男人撥玩着臺燈罩上一串流蘇裝飾,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雲淡風輕、不甚在意。

門前一只貓跑過,李英達說:“你又來了。”

“我怎麽了?”林朝陽繼續說:“不喜歡我,可以走啊,我幫你訂票。”

“一定要這樣?”李英達從後撫上他的肩,氣息湊近,他趴在男人耳邊,梳理他錯亂的鬓毛,“你老說我幼稚,像個孩子,其實要我說,你才像個孩子,喜怒無常,讓人難以揣摩。”

男人悶聲不語,面色灰青,宛如鐵面。

李英達作勢起身,“那我真走了?”頓了頓,又道,“現在淩晨三點,車站應該還有票。”

林朝陽猛地将他抱住,“你敢?”他怔了兩三秒,憤慨道:“你明知道我說着玩的,就想看我挽留你。”

李英達摸了摸他的頭,兩只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你剛剛的語氣,可不像是說着玩兒的。”他見男人把頭擡起,露出那對波光粼粼的眼,糅雜着昏黃燈色,明暗之間,柔情萬縷。

“我只是怕再一次弄丢……”林朝陽啞然失聲,眼圈紅成一片,“再一次弄丢……這麽好的你……”

李英達說:“我不是回來了嗎?就像我們當初約定好的一樣,去上海,我們現在不就是這樣?”

“既然你記得那個約定,又為什麽跑去美國?”男人瞪紅了眼,驀地颔首,抹了把鼻涕,踯躅道:“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麽過的?我感覺自己已經死掉了,就像那盆多肉一樣,死掉了。”

這一次換李英達沉默。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

“我傻乎乎地拿着行李和車票,在車站等了你一個下午。”林朝陽說,往事依稀浮現在心頭,“要不是李升告訴我,你兩個星期前就訂好了機票,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去上海。”

“你給我希望,又把它撲滅。”男人肩膀顫栗,眼神如風中殘燭,忽明忽暗,“如果你從一開始大大方方告訴我你沒打算去上海,我未必不能接受,可是你卻騙了我……你知道我最讨厭被騙……”

李英達說:“對不起。”

林朝陽嗫嚅道:“我不要對不起,我要你在我身邊。”

李英達說:“我會在你身邊的啊,新澤西州沒有林朝陽,再好也留不住。”

“真的嗎?”男人似是幼獸,滿懷期待了看着眼前人,臉上寫滿了“需要哄”。

李英達肯定,“真的啊,你是不是傻。”

“我是傻,林朝陽就是個傻瓜。”男人緊緊将他抱住,語氣深沉:“不傻的話,又怎麽會等你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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