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送花

林朝陽等到後半夜,才等到李英達回家。

未見其人,他先聞其聲,大毛呼哧呼哧地用爪子拍門,李英達埋在它懷裏,一路連推帶拉地拱到客廳。

男人在等他。

回爐熱了兩個菜,林朝陽拿來一瓶氣泡酒。李英達解了衣,一眼掃到六賢記的包裝袋上。

六賢記的班戟是他的最愛。

這麽多年,難為他還記得。

林朝陽撬了瓶蓋,“來點?”

李英達勉強笑了笑,伸過杯子,“只許小酌。”

其實從一進門起,林朝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往日裏回門,總是能聽到某人爽朗的笑聲。

李英達愛笑,衆所周知。

可若有一天,向日葵不笑了,那便一定是在別處,遭遇了風雨。

林朝陽說:“周六見司南,你應該有時間吧?”

李英達眉目惘然,愣愣吃着盤子裏的青椒,“應該有。”

男人見他杯中酒快見了底,主動續上,結果剛放下瓶,就聽他說:“不然我就不去了。”

林朝陽心頭一嗔,“怎麽了?之前不是主動要求要去嗎?”

李英達“哐當”一聲,扔下刀叉,用餐巾紙擦了擦嘴:“還是太小孩子了不是嗎?我後來想想,不該對你太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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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陽看着他,沉默半晌,一語中的道:“你心裏有事。”

李英達笑了笑,“沒有啊,可能今天有點累。”

林朝陽又說,“洗澡水放好了,還有這個......”他瞥了瞥桌子上的班戟,“不想吃的話,就放冰箱好了。”

李英達沒說話,舉了盤子紮進廚房裏,看也沒看一眼。

水聲嘩啦啦,嘩啦啦,男人杵在燈下,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算了,他現在這副模樣,也不像是能聽得進去話的樣子。

只是可惜了那些班戟,冰箱裏放一夜,就沒有那麽新鮮了。

一夜無好眠。

林朝陽起得比某人早,在樓下遛了圈大毛。打道回府時稱了小半斤千層餅,剛出鍋帶芝麻碎,隔着塑料袋都能聞見香。

出電梯時,聽到安全通道裏有人在打電話。

“我不去。”是李英達的聲音,聽着有些憤懑,男人不由得多站了一會兒。

李英達說:“現在這種時候還說什麽?我說不去就不去。”

話剛說完,他一個回身,恰好瞥見男人一臉面無表情,忙将電話挂掉。

大毛哈嗤哈嗤,口水滴在地上,黃尾巴搖來晃去。

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更顯得某人的眼緋紅且柔弱。

林朝陽拽着牽引繩,說:“工作不順心?”

不想眼前一道強風掠過,虛影飛撲進懷裏,一把橫住自己的腰,震顫不停。

“到底怎麽了?”男人理了理他錯亂的劉海,大毛識趣地走過去,尾巴蹭蹭,以示歡好。

懷中人說:“他們都欺負我。”

後來李英達才斷斷續續講起他最近遇到的事,大概是容貌焦慮、職場打壓,以及最最讓他不滿的,崗位更調。

按理說,常規重大人事變動應該提前吱聲,李英達氣就氣在,自己事先完全不知道轉崗的事。更何況,多出來的位置還要留給他不喜歡的人。

又更何況,還要去一檔完全無人問津的午夜檔......

這擺明了就是玩架空,逼他走人。

資本家喜弄權術,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于他們而言,無非是又納進一批新貴的事。可他李英達這些年來的心血努力,又算得了什麽?

《環球時聞》并非天生驕傲,它也曾落入低谷,幾經封殺。是李英達背水一戰,扛起了收視大旗,如今功成名就,趨于平穩,卻不想,千算萬算,輸給了自己最信任的老東家。

林朝陽聽完,有點懂了,又好像有點不懂。

他素來不喜讨論工作,即便是和李英達。

按領域來講,兩人互不相幹,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完全說不到一塊去。

因此面對此類問題,他只冷靜分析利弊,交代他越是如此,越要處理好同事之間的關系,別留下日後話柄。

李英達笑他慫,他決定和高層抗争到底,他李英達向來不撞南牆不回頭。

不過話說回來......某人從高中起不就一直都這麽慫嗎?

自己又在期待什麽?

“反正我知道你幫不上什麽。”周五晚上,李英達摟着狗,遙控器在手中調來調去,林朝陽在熨衣。

“你就這麽上心啊?”他回頭看了眼男人,他神情專注,動作輕緩。

暖白色燈光打下來,照出男人流暢的側颚線,修長身形定格在桌後,如松亦如竹。

有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李英達說:“去見個高中女同學,提前一晚上就熨襯衫,次次出門去見我,也沒看你這麽上心過。”

林朝陽低頭不語,将最後一道褶皺抹平,方摁停熨鬥,慢聲細語地說:“還說自己不吃醋,你看這話裏話外,我老遠聞到一股酸味。”

“我才不吃司南姐的醋,”李英達趴在沙發上,把頭搭在靠枕一頭,眼巴巴望着林朝陽。

大毛有樣學樣,也把頭搭在靠枕上,一人一狗并排瞧着男人熨衣服。

“我是吃你的醋。”他撸了撸大毛的頭,自言自語道:“你說是不是啊?大毛。”

李英達最後還是跟林朝陽去了。

對此某人早就見怪不怪,論天下第一心性善變者,李英達屬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去之前,李英達反複強調,自己只是出于林某人的人身安全考慮——畢竟現在這個年代,有個帥氣老公是件極危險的事——總有豺狼虎豹們對他虎視眈眈着,如若有的選,他恨不得在林朝陽身上裝上百十來個攝像頭,可有時想想,又覺得這樣莫名變态——總之不管啦,喜歡就要熾烈擁有,起碼他不後悔,自己狠狠擁有過。

林朝陽将車停在離新天地百十來米的地方,馬路對面等紅燈的功夫,一個女孩推着滿車的花路過。

紅燈微閃,行人蓄勢待發,唯李英達寸步不挪,眼睛直勾勾盯着花車上頭堆放着的滿天星。

“帥哥,買束花吧。”女孩熱情推銷,晃了晃手裏的價碼牌,“十塊錢三把,好便宜的。大學生創業不易,支持一下吧。”

就差把二維碼直接貼在男人的額頭上。

林朝陽斜眼瞟了下某人,揶揄地說:“想要不想要?”

李英達咬住唇,躊躇十幾秒,果決道:“算了,我們還是走吧。”

“為什麽不看看呢。”被這麽一說,林朝陽反而不想走了,他伸出一只手,撫了撫身旁的一束德國玫瑰,藤身上還帶着刺,但花色分外怒紅。

李英達說:“花是好花,人也是好人。只是無論再好的花,買回去放着,插在瓶子裏,過了十天半月就要壞掉,就像人一樣。這樣短暫地擁有,我還不如不要。”

林朝陽輕輕笑了笑,拈下一片本就快脫落的葉,放在鼻子邊聞了聞。

李英達見他不說話,又說:“不過如果你要送的話,那我可以勉強考慮一下。”

女孩說:“我覺得先生适合百合,總覺得您皮膚白,襯白色更秀氣、更好看。”

李英達不語,他等着男人給他挑。

林朝陽默契地抽出一枝百合,夾在兩指間,一一掃過每片花瓣,又嫌不滿,轉手取出另一束橘金色的花束,那樣的滾燙金色,倒有幾分像向日葵。夕陽照射下正好看。

女孩拍手叫好,“先生好有眼光,這是進口培育的郁金香,按理說,這個季節是不該有的。”

林朝陽聞了聞,嗯,氣味還算新鮮,沒有人工催熟的痕跡,當下對自己的選擇更滿意了。

李英達說:“以前聽荷蘭舍友說,在十七世紀初,郁金香身價暴漲。無數富人為擁有一枝郁金香而驕傲,不像現在,想買的話,哪裏都能買到。”

林朝陽淡淡地說:“你喜歡嗎?”

李英達說:“你買的就喜歡。”

林朝陽又說:“想看你別在耳朵邊的樣子。”

李英達舉起他的手,對準二維碼。

那還不快付錢?!

孫仁提前等在了新天地一層,作為中間人,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提前到場。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林朝陽只說帶一位朋友,卻不知,是位如此出塵的大美人。

他遠遠看見,馬路對面走來兩個男人。領頭的那個襯衫規整,深寶石藍襯衫一角,別着一枚水銀色的天鵝胸針。

而他旁邊那位,面孔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見過,鬓邊還頗為騷情地別着一枝花,花上還沾着露,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從夏威夷度假歸來。

孫仁盯着他看了半天,癡癡對林朝陽說:“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哪見過你這朋友?”

林朝陽眺了某人一眼,應該沒有,他從沒帶李英達見過自己的同門。

出了電梯,孫仁方恍然大悟,忙拍手道:“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那個……就那個……”

“環球時聞,李英達。”李英達端出一股正派的播音腔,林朝陽頓時回到以往收聽節目的氛圍裏——

過去數年裏,他無數遍對着電視電腦重複收聽着這樣的聲音,哪怕他從不關心這個世界上又發生了哪些新鮮事,哪怕那聲音每天只短暫出現半小時都不到。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能使自己收獲心安。

寶萊納主打西式簡餐,偶爾還能遇上樂隊演出。

林朝陽一行人趕早,用餐的人不多,據孫仁說,那位陳小姐還在路上,半小時才能到。

于是男人自覺玩起了消消樂,邊打發時間,邊陪孫仁閑聊。

李英達好交際,端着杯莫吉托在吧臺跟調酒師攀談甚歡,更一時技癢,沒能忍住,沖到小舞臺上,想即興彈唱一曲。

男人在交談空隙裏瞧了他一眼,還是那樣活潑好動,還是那樣“翻雲覆雨”。

他坐在迷離的彩燈下,臉上綻出赤橙黃綠青藍紫,耳邊戴着自己送他的郁金香。

他的嗓音幽沉沙啞,配着吉他弦的鹹澀,最适合唱苦情歌。

遠遠地看,林朝陽覺得,他像是一個有故事的浪子。浪子最迷人。

可走近了看,才知浪子無情,英達有心。

他向來璀璨,高高在上,靜享無上榮光。只有他這樣的人,方不至于辜負這滿堂華彩與盛世樂章。

以及那枝,狂熱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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