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借錢

是經紀人開的門。

往裏走是一條鵝卵石大道,兩旁種着紅楓與香樟,紮在道路兩邊,林朝陽總能一眼識別出它們的樹齡。

李英達冷黝黝地走在前面,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愛“虛張聲勢”。

盡管人前與某人說并不介意陳司南,可真要上陣見情敵,李大少爺心中難免憤懑。

可他偏又是那做作性子,嘴上說着“沒事呢我才不吃醋”,心中早已紮爛了小紙人。

林朝陽天性敏感,怎能看不出某人的異樣?只是他以為又是工作上的事,不好多問,心裏想着,回家再好好哄他。

經紀人是位面相幹練的年輕女士,姓歐。歐女士說:“我們家司南剛有兩部戲殺青,才從劇組的慶功宴回來,可能有些累,等會你們見到她,最好不要待太久。”

“大明星就是不一樣,哪哪兒都是拿捏着款兒,我們可真是榮幸之至。”

李英達春風含情地瞟了某人一眼,另一頭的林朝陽穩如磐石,不曾表露出分毫。

于是某人又說:“俗話說,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只是不知這遇故知,在有些人心裏算不算喜事,我看怎麽這麽像是見老情人去呢?心裏怕是一萬個迫不及待了,開全檔的寶馬都追不上。”

孫仁繞到林朝陽身後,小聲嘀咕:“你這朋友……小嘴叭叭的,怎麽這麽能說?”

男人雙手插兜,臉上挂着笑,風輕雲淡道:“別管他,他就是個男狐貍精。”

一行人穿過前庭,又走過一條廊,跨了兩三座石拱橋,終見到了傳說中的陳司南。

多年不見,林朝陽并未有多少感觸,只看到那張臉的第一眼時,幽幽感嘆了下。

他對明星八卦了解不多,更對陳司南本人記憶不深,但只單看她的臉,男人認為,她配得上一句校花。

李英達盯着某人一臉癡醉的模樣,再看孫仁,也一副雙眼含光的餓狼模樣,頓感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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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又想起陳柏寒與副導演那些老醜胖的刺激話,他對着旁邊的玻璃櫃勉強笑了笑,忽然發現,眼角似乎又多了一道皺紋。

陳司南說:“你們來啦?”

她正剪着一束花,紅黃藍綠的,許多品種林朝陽都沒見過。

男人禮貌地“嗯”了一聲,恭敬道:“謝謝老同學,您這回幫了我們大忙。”

孫仁說:“是啊是啊,這回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是不知道現在網上那群瘋狗有多吓人。”

他的眼睛對着女人的臉就沒撇開過,仿佛漏看一秒都是損失。

林朝陽微微一笑,想起某人進了屋子還沒吱聲,忙介紹道:“他也算你同學,你還記得嗎?”

女人撬開打火機,抽出一支雪茄,妩媚生情,“記得,我們在美國時見過。”

林朝陽表示自己從來不知道這回事。

他只聽李英達自己說過,他早就知道陳司南在上海的事。但他并沒把話說完,有意遮着底,像是在避諱什麽,将美國的事輕飄飄地掩去。

後半程裏,不過是依稀敘舊。林朝陽揣着事,談話也有些敷衍。孫仁見他們同學相聚,自己一個外人那兒平白讨人嫌,于是提出去逛逛花園。

沒想到,李英達也說要去。

房子裏就只剩下林朝陽和陳司南。

陳司南說:“我見你們,他一定充滿了危機感。”

男人不茍言笑,“他以前對我說過,若一中還有誰讓他自卑,就只有你陳司南。”

女人抖了抖煙灰,将煙灰缸擺到自己面前,緊了緊身上的金貂,紅唇搖曳,兩道長眉似愁非愁。

陳司南說:“你難道不好奇嗎?我在美國遇到英達,都聊了些什麽。”

林朝陽恬淡道:“異鄉見舊人,一定感慨良多,老同學間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你錯了,”沙發上的女人放下雪茄,緩緩吐出一口積壓許久的眼圈,煙霧裏,林朝陽只聽見她恍恍惚惚地說:“你知道嗎?李英達居然會找我借錢。”

日落西山,夕陽抱山欲眠。

林朝陽從別墅裏出來時,李英達和孫仁正站在樹下閑聊。

他沖兩人喊,“要回家啦,你們不回去嗎?”

孫仁說叫了車,半個小時來接。

男人道:“我想步行下山,自己走走。你要一起嗎?”

他望向李英達。

一般這種時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事。李英達沒多想,默默把頭點下。

夕陽如金,常給人一種混沌的絢麗之感。林朝陽過去總愛幹一件事,就是爬到屋頂的閣樓上,打開天窗,欣賞夕陽。

只是如今,他完全沒有了那份閑情逸致,山路九曲八繞,枝藤彌漫,如同他此刻的心,盤根錯節又混亂不堪。

李英達跟在後面,像個犯錯的孩子,黏黏道:“你等等我啊。”

他走路慢,這林朝陽是知道的,他每次都會放慢腳步等自己,唯獨這次,步履飛快。

“我知道我不該在司南面前酸你,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李英達越說越喘,越喘越想把話說完,他累得直不起腰。

“我就是不想你跟她見面,不想你跟她說話,不想你跟她發生一點點牽連。”李英達癟着嘴,急得滿臉通紅。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追上前去,将男人的手臂抱在懷中,不想對方并不感動,狠狠将自己甩開,徒留滿懷清風。

林朝陽說:“你幹嘛問陳司南借錢?”

林間鴉雀無聲。

“這是我自己的事,”李英達像是猜到了什麽,顧不上什麽形象不形象,擡起袖子抹了把汗,靠在旁邊一塊大石頭上,劇烈地喘。

林朝陽說:“所以你又騙我?”

李英達摁住胸口,“我沒有。”

“你就有!”男人跨步上前,一手将他鉗住,眼神如炬。

“司南都跟我說了,說你在國外這些年,過得并不太好。”林朝陽抓起他的手,搖了搖,追問道:“為什麽你從來沒對我說過?嗯?既然過得不好,為什麽還要回國裝大款,同學會上每人送只CK表。李英達,你很有錢嗎?”

“別說了。”李英達捂住耳朵,把頭扭向別處,想逃。

“還有這镯子,”林朝陽突然想起了什麽,擡起手腕,露出手上銀光閃閃的日镯,質問道:“這個又花了多少錢?李大少爺,明明家裏落魄到欠了一屁股債,去美國的學費也是拼拼湊湊借的,還有百十來萬外債沒還,你怎麽還有心思這樣大手大腳?”

李英達面龐通紅,“我沒有……你別生氣……”

林朝陽松開他,如卸重擔地嘆了口氣。李英達的眼紅成兩個圈,像被揉皺的面團。

“今晚你先回你自己家吧,我陪大毛去打驅蟲。”

李英達上前拉了拉男人的衣角,目光乞憐。

男人理了理袖口的紐扣,稍作冷靜,“我給你叫車,你回去。”

李英達咬住唇,将頭低下,盡可能把頭縮進暗處,讓人看不出是何表情。

“我先走了。”林朝陽松開手,幽而轉身,似一陣風般,或比風還幹脆。

林中升起一輪月。

其實林朝陽後來想通了,他生氣的點不在于李英達揮霍,而是在于,他從來不肯把自己的事告訴自己。

他就像一個藏滿秘密的舊珠寶箱子,若非陳司南這把秘密鑰匙,恐怕自己還真的以為,李英達這些年過得很風光。

是夜裏,男人輾轉難眠。打開手機,約上李升,兩人坐在樓下酒館撞杯。

按照原有計劃,李升開完同學會就該飛回新西蘭。可後來家裏有事,他抽空回了趟泾川,又聽到陳司南也在上海的消息,頓時擱置了工作,申請到了短假,尚有十數天有餘。

酒醉時接近淩晨,沿街店鋪依稀打烊。林朝陽夾着盤子裏僅剩不多的花生米,面色憂愁。

同樣憂愁的還有李升。

林朝陽說:“人我見到了,和過去的她的确不同。她學會了抽煙。”

他腦海裏隐隐浮現出女人抽煙時的情景,她在迷霧裏,表情平平地向自己講述着英達的落魄。

跌落雲端的貴公子,屈身在漢堡王打工。時薪十一美元,站在櫃臺後對推門而進的墨西哥人說“Can I help you?”

這些細節都是陳司南告訴他的,那年她在拉斯維加斯跨年,遭到狗仔偷拍。慌慌張張裏,躲進一家快餐店躲避風險,而接待她的,正是穿着員工服、一臉笑容凝固的李英達。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陳司南後來把這個問題抛給了林朝陽,林朝陽又把問題問向了李升。

因為他知道,李英達這些年也沒少聯系李升,抛開個人,他們兩家父母也多有生意上的往來。

後來男人弄清楚了,原來從動身前往美國起,李英達就知道這并非一次愉快的求學之旅。

李升告訴林朝陽,那一年,亞太金融危機爆發,李父生意失敗,全家落馬,賠得腸穿肚爛。

李英達的爸爸锒铛入獄,被送審前,還在電話裏向李升父母開口借錢——整整七十萬。

“所以後來借了嗎?”男人捏緊空杯,無心添酒,他迫切地想知道結果。

小火鍋到後半程,幾近被燒幹。

銅鍋底滋滋作響,番茄湯冒着咕嚕咕嚕的聲響。

李升為他倒上酒,兩人碰了碰,他似乎并不急着回答男人的問題。

當天晚上,林朝陽瞪大了眼,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任思緒神游。

他甚至都懶得洗澡,就一身酒氣窩在卧室裏,閉上眼,全是某人閃回的笑臉。

李升放下酒杯,說:“當然借啦,你要知道,普林斯頓一學年的學費加上生活費,差不多就是這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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