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環護住杯壁輕輕搖晃杯中美酒,放在鼻子下輕輕一嗅,淺抿了一口,良久才緩緩說:“四哥的事,拜托你跟爸說一下,給個面子,別讓他太難堪。”
“不敢。”沈靜北莞爾:“我就是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駁了哥哥的面子,何況哥還提到了爸。”他有意把最後一個字的語氣加重,手伸到水龍頭下。
岑君西眼裏是和他品酒形象不相符合的鷹利,他點點頭說:“多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哥。”
沈靜北轉過身去在烘幹機前烤手,他十根指頭很修長,暖風吹在皮膚表面水珠四濺,跟争放的小禮花似的。他隔了一會兒才把手從烘幹機下面拿開,轟鳴聲立止,不大的空間是剎那間的靜默,隔了一會兒他才說:“謝老板的事兒我去爸那兒擺平,不過麻煩你放過心悅。”
岑君西表情愉悅的閉上眼睛,再睜開就醞釀了點暧昧不明,他說:“放心,其實我也挺疼她的。”他笑得桃花眼眯起來,露出淺淺一口白牙,說:“我今晚一定在該疼她的地方好好疼她。”
沈靜北頓了一下,掏出一支煙來點上,并不吸,只是夾在指間微笑:“你在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跟我顯擺?”
岑君西伸出一只手親昵的拍拍他臉頰,嘴角的弧度向下撇了撇,笑得不冷不熱:“你還不是一樣。”
沈靜北不說話,向洗手池裏彈了彈煙灰。他穿着件白襯衣,袖口上樣式淡雅的黑鑽袖扣穩重得體,舉手投足間折射出一絲耀人眼球的璀璨。岑君西認得,這對袖扣出自比利Antwerp坊間的一家百年老店,這裏出世界上最好的鑽石,每一款樣式都只有一個模具,用完即毀,所以絕對沒有重樣的可能——因為他曾經為了這對袖扣飛去比利時三次,最後親自帶回來的時候光保險就花了十萬塊錢。
他一直以為這樣一對袖扣送給任何一個父親做禮物,父親都應該笑逐顏開,而唯獨他的父親就這樣送給了小兒子。
岑君西也點燃了一支煙,煙草的薄荷氣透過心肺,清冷清冷的,他吞雲吐霧了半天才說:“你們兩個咫尺天涯的,見一面也不容易,不如今晚就給你們點時間敘敘舊。”他笑,聲音懶洋洋的:“不過你可別忘了讓她抓緊時間在車裏等我,我還得領回家慢慢疼。”他又在沈靜北臉上拍了一把抽手離開,空留一只郁金香的高腳杯綻放在漢白玉的水臺上。
沈靜北拿着那只杯接了一點水,把大半支煙丢進去。火星噗地一小聲湮滅在酒杯裏,水裏升騰起一縷灰色,像是什麽髒了,再也濾不幹淨。
他往回走,只聽着一群人隆隆下樓的聲音,岑君西和謝柏楊已經離開。包廂裏一群小姐還圍着周心悅,她臉上有很清晰的五指印,她們幫她消腫。
甜甜并沒走,往她臉上塗着一點白藥,還勸她:“別忘心裏去了,七哥那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我們,他怎麽對人,你心裏是有杆秤的。”
周心悅也沒有答話,失神看着桌上的小酒桶,然後小心翼翼的摩挲着酒桶上的字母。木桶上起了一些小刺,紮得人手上難受,禁不住要想起比利時的小農場,沈靜北還給自己挖了個地下酒窖,每當遇到好事情他倆就躲着兒子,偷偷藏到酒窖裏喝酒慶祝,像一對偷腥的貓。
她含笑的回憶着,一根一根突起的小刺紮着她的指尖,微疼帶傷,她亦是淺淺微笑。是知道回不去了,所以連這樣的觸摸都覺得奢侈。
沈靜北咬了一根煙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漫不經心的揮了揮打火機點上火,徐徐的吐出一口長煙。一屋子的人識趣的退出,很快走了個一幹二淨。
他坐在那兒一貫的溫和幹淨,一股草葉的氣息淡淡彌漫空中,他随手在煙灰缸裏撚滅。
她慢慢的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看到他抽煙了。
最後一次看到沈靜北吸煙是在岑君西槍殺她父親的那天晚上。
他坐在醫院樓下,倚着他家那輛奧迪,抽了整整一宿的煙。她半夜過去看他的時候,他旁邊的地上扭了一地煙頭,而他一邊抽煙一邊流淚。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男人哭,他咬着煙頭看夜空,眼淚毫無章法的在臉上肆意橫流。
她也擡頭,果然有碎星子。老人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着活着的人,她生怕天上的星星多了一顆,所以睜大眼睛數。城市夜空灰蒙蒙的,每一顆樣子都很模糊,數來數去,怎樣也數不清,她難過,終于抱着他哭出聲來。
她不願回想那個身世卓越涵養十足的男人仰着頭淚流滿面的樣子,因為每次想到心裏就像被一只手攥了一樣的疼。她要站起來走,他卻伸手把她按住了。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低,仿佛是害怕吓到她,“心悅。”
兩年半了,她一直覺得這是個很漫長的時光,在起初回國的那些日子,她幾乎天天夢到和沈靜北。他拉着她的手在走,周圍都是時間的逆光,而他們站在時間的長河裏對視,也沒有什麽話可說,唯有一種悵然若失。然後鐘聲響起,她就像《格林童話》裏面遇到王子的仙度瑞拉,縱使再有華服如雲也終究是個要變成家仆的灰姑娘,在有他的時光裏落荒而逃。她每回都在惶恐中醒過來,淚流滿面冷了雙頰,才漸漸明白她最好的歲月,終究是給不了那個人了。
可是現在那個人真的又坐在她身邊了,她卻發現在他面前早已是無淚可落,原來錯過的終究是還是錯過了。
16Chapter 16
包廂的電視牆閃着忽明忽暗的光,他的側顏映在牆壁的金屬百葉上,折射出一沓光影,跟有好多人齊刷刷的坐在那裏似的。她偏頭看他,還是那一頭松軟的短發,在光影下泛着幽幽的青藍色。
她終于說:“我得走了。”
他隔了片刻才開口:“他同意咱們見面。”
她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也沒有要離開,他把手松了。
其實這些年,重逢的情景他也想過不知道多少次,也知道早晚會見到她,只是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心裏恍恍然着。
他兀自失了一會兒神,再回來看她的時候,足夠從容到唇角的弧度剛剛好:“心悅,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也漸漸從手腳冰涼緩和了回來,笑着說:“我挺好的。”想了一想又接着說:“我很好。”
他都看得出她不好,是真的瘦了,小時候臉上一直是嬰兒肥,胖嘟嘟的最是讨喜的樣子,後來少女的時候就苗條起來,遠遠看着亭亭玉立的,但的确沒有像現在這樣瘦過,倒叫他覺得眼前坐着的人不是她似的。他主動跟她說:“孩子很好。你剛走的時候整天纏着我要媽媽,現在我也不在他身邊了,今天去爸媽那裏看,乖多了,不怎麽提你了。”
她眼睛裏燃起一點光彩,黑晶晶的雪亮,急忙問他:“是不是長高了?”
“我拿給你看看。”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翻了兒子的照片給她看。
小小一方屏幕,裏面的男孩子人小鬼大的模樣,她激動地不斷摩挲屏幕,就像撫摸到孩子一樣。她走的時候他還那樣小小的一點,現在也能跑能跳了。這幾年為了躲避岑君西的怒怨,再強烈的思念她都忍了下來,一直沒跟他們父子兩個聯系過,日日思夜夜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今天見了照片,眼睛裏一陣刺痛,眼淚很快就落下來。
沈靜北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嘗試着安慰她:“過些天找個機會帶給你見見。”
她沒接那方手帕,有點不好意思的用手指撇撇眼淚,把手機還給他:“別,他看我看得緊,還是別見了。”
他也不堅持,收了手機又坐在那兒,四周又無聲的沉默起來。
跟電視上那些重逢故事完全不一樣,他們坐的近卻像是隔了很遠,說不上來是什麽味兒。離開布魯塞爾回國的這段日子是她最苦澀的歲月,她曾經懷着對未來的憧憬決心度過去,總以為再見到他的時候就是勝利的時候,就可以什麽也不想的跟他走——可是有什麽好像不對了。她突然無限可悲的想起張愛玲的《十八春》,想起那句話來,我們回不去了。
他看着她,努力地維持風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現在既然被迫在我哥手上,他那個人,你又何苦來要惹,順着他的話做吧。”
她并沒有接話。她也曾經逆來順受過,每天接受岑君西的各種要求,只想着他報複夠了就放了她,然後永永遠遠的離開。那時候是多麽幼稚的想法?怎麽能像現在,一切不可逆,一切回不去。她平靜的問他:“我想要一瓶安眠藥,100片,你能幫我搞到嗎?”
沈靜北皺了皺眉,問她:“你要那個幹什麽?”
“自殺,或者殺了他。”
“開玩笑。”他的笑容含而不露:“我認識的周心悅不是這樣的人,我對她有十足的信心。”他俯身取了兩根吸管□果汁杯裏,很溫和的問她:“需要嗎?”
她搖了搖頭,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讓她無力。他倆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門口賣的早餐豆漿很好喝,她每天都會買一袋豆漿,然後取兩根吸管去上學。
一塑料袋豆漿,長長的,她從老板手裏接過來的時候永遠要系個死結,而且永遠無視沈靜北的叮囑,天天照舊是豆漿一拎,死疙瘩一打。可憐了沈靜北只好每天負責然處理,她則在一旁一邊盤算着怎麽喝到更多的豆漿,一邊賤賤的看他費勁解死結的樣子。他解開以後就長舒一口氣,無限唏噓的跟她說:“心悅,你真笨啊,将來準保沒人敢娶你。”
那時候他們分坐兩張桌子,中間用一支筆橫住挂了豆漿袋子,他倆一邊一個,插了吸管喝豆漿,他吸豆漿的時候總是抿着嘴唇,兩頰上現着若有若無的小酒窩。
高中有年輕有勇氣,就是那句話,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所以黃昏的時候在天臺上追打,下了晚自習在草地上數星星,栀子花開了他爬樹給她摘花,她家招了蜜蜂他帶她去捅馬蜂窩……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最大的煩惱不過是紅筆批的試卷單,還不知道什麽是命運的不可抗因素,所有人都把腳下的路踩得吱吱作響,恨不得拼命叩響命運的柴扉。
那時候真是天真,青梅和竹馬還沒走到一起,解豆漿袋子的人就變成了岑君西。
往事傷人心,她無力回望,畢竟回不去了,只得憑着那份熟悉的感覺靠近杯子,卻是把那根吸管拿了出來,擱在桌子上。
吸管還滴答着水滴,她卻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着,等她都走了很久了,他才掏出打火機來“咔嚓”一聲打開,卻按着不放,隔着打火機上升騰起來的火苗看那只小酒桶,看了好久才忽的滅了,起身向外走。
他徑直去停車場,把車往回開。七檔手自一體的跑車,加速時間還不到5秒,可他卻開得極慢。車子行駛在路上,有一個路口是綠燈,倒計時顯示還剩6秒,他卻把車停下來,身後傳來不滿的按喇叭聲,旁邊忽忽的超過去兩輛出租車。
他轉頭向一旁看。深冬,街上的小店走出來一家三口,都呵着霧氣,做爸爸的那個要抱着孩子走,做媽媽卻蹲下去給孩子戴嚴了帽子,然後命令孩子自己邁步。小孩子自己走路的快樂不可比拟,踢着像正步一樣的小碎步往前跑,颠颠的,像是随時能磕倒似的,走了兩步就回頭看看爸爸媽媽,媽媽挽着爸爸的手鼓勵他,孩子咯咯地笑。
他看的恍惚,也許是盯着看的時間太久了,他眨眼的時候眼睛都又酸又澀,像迷了一點灰塵,刺癢的難受。
路邊值夜崗的交警上來敲敲他的車窗,大聲叫他“同志”,指了指信號燈,他這才發覺早就又變回了綠燈,幸虧不是高峰時段,後面沒有排隊的車催他,都不知道走神了。他把車窗打開跟警察道了聲謝,踩了油門繼續開,冷風呼呼的一直灌進來,吹得他頭很冷也清醒,轉了幾個彎,開過這城市最繁華的市中心,才到了家裏的小區。
門口站崗的勤務兵看到他的車就行了一個軍禮,跑步上前給他打開遙控道閘,他一直開進自家花園的停車庫,邵穎聽到聲音抱着沈子涵跑出來,蹲在臺階上揮着涵涵的小胳膊,跟他打招呼:“涵涵看誰回來了?”
早上他回家的時候涵涵被送去上幼兒園了,這會兒穿着淺粉色的睡衣,被邵穎推着往前,見着他反而往奶奶懷裏拱,活脫脫像是個肉包子。
他彎下腰上前把涵涵接過來,抱在懷裏掂了掂,沖邵穎叫了聲“媽”,又笑着說笑:“天這麽冷,你還帶着孩子出來,快進屋去。”
邵穎也不答話走回屋,沈嘉尚正靠在按摩椅上看報紙,年輕的時候近視,現在老了看報倒要摘掉眼鏡了,見着兒子回來又把眼鏡戴上,開始泡茶,“回來了?”
他又叫了聲“爸”,彎腰把涵涵放到了玩具木馬上,搖着馬頭逗他:“誰回來了?”
涵涵在小木馬上搖得開心,肉呼呼的小手扭着把手,咯咯地笑,倒有點不好意思的沖他叫了一聲:“爸爸。”
這一聲“爸爸”把他叫的開心,又把兒子抱起來頂在頭頂上撓癢癢,涵涵一邊大笑一邊往他整潔的西服上添腳印。
邵穎數落他:“一見這兒子就沒個正經!”
他反而得意的問涵涵:“想不想爸爸?”
小孩子一旦和舊相識新熱鬧過,就很快沒有了隔閡期,涵涵這回很流利的回答他:“想!涵涵很想爸爸!”
他炫耀的看向母親:“兒子,這可是親兒子!”
沈嘉尚也笑:“我早就跟你說過,自己的兒子自己個兒疼,你還偏不信。”他往公道杯裏傾茶水,招呼他:“小北,這是漢中新送上來的午子仙毫,過來嘗嘗。”
“嘗什麽嘗,這麽晚了有幾個還招呼兒子喝茶的,就你打小慣着他,他喜歡什麽你就往上給!”邵穎挺生氣,看着沈靜北更心疼:“都瘦成個猴子了,也不曉得多吃點,好不容易回來趟,又只管往外面跑,跟你一個德行,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哪來的那麽多應酬。”
沈嘉尚不以為然,把小小一杯漆了釉的茶盞遞給兒子,說:“跟我一個德行好啊,屬驢的,踏實能幹。”
沈靜北一手扶着在正頭發上拔草的沈子涵,一手接過父親的茶盞沖他擠擠眼,一仰脖喝了。茶湯新亮,味道也格外的馥郁,忍不住撺掇父親:“好茶,再來一碗,等我走給我點裝着。”
沈嘉尚一臉好說的表情,邵穎冷着臉催他:“累了一天了,趕緊抱着你兒子上去睡覺。”
他小心翼翼的賠笑,又接過沈嘉尚的茶盞美美的喝了一杯,然後跟父母道別,把兒子卷成一團橫抱在懷裏,三步并兩步的往樓上跑,那架勢倒真像抱了一個碩大無朋的肉包子,急着抱回窩裏分享似的。
沈嘉尚慢條斯理的吹着一盞茶,邵穎從他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卻說:“你也少喝。”然後端着胳膊也上樓去,留他一個人繼續看報。
17Chapter 17(整改後)
哄兒子睡覺真是件費心勞神的事,小孩子最愛鬧騰,他在路上就把涵涵的兩只小拖鞋下了,沖鋒陷陣一樣的殺進房間,把兒子放在肩膀頭,大呼小叫的繞着屋子兜飛機,最後人都喘的說不出話來,這才小心翼翼的把涵涵擱進小床裏,給他拉好被子。
涵涵吃着小手瞪他,沈靜北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小手從嘴裏撥出來,唇角微揚,認認真真的問他:“幼兒園的老師有沒有教給涵涵,不能吃手指?”
涵涵烏溜烏溜的眼珠子轉着,童音稚嫩的可愛:“有,老師還說,可以吃手指餅幹……”
他笑,仿佛見到這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兩只眼睛都眯眯的彎起來,又忍不住掀開被子在孩子小肩窩裏親兩下,那裏香噴噴的,有一股搽了嬰兒油的奶香氣,他更舍不得要放下被子了。
涵涵癢,被他親得咯咯大笑,兩條腿撲騰着把小床都弄亂了,沈靜北又親了半天才拿起床頭的童話書,翻了兩頁席地而坐。
涵涵的床小而且矮,他盤腿坐在地上還能看得到他,于是開始繪聲繪色的講故事,安徒生的童話,硬殼包裝的精致圖畫版,他看得一目十行卻學得很像,有時候還故意橫起眉毛豎起眼睛,其實一點都不兇,反而把涵涵哄得更興奮,瞪着眼睛遲遲不肯睡。故事都講了兩個了,回頭一看,涵涵還瞪着他,真是又挫敗又好笑。
“涵涵乖乖的,快睡覺覺啊。”
“涵涵要跟爸爸睡。”
他有點受寵若驚:“要跟爸爸睡啊?”
涵涵點頭,臉上肉嘟嘟的,躺在床上小鼻尖還有一點發紅,讓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把。他在心裏疼惜的發軟,彎腰把孩子撈進懷裏,抱回屋裏去了。
高中畢業以後他就也搬到了二樓,這兩年他平時都在縣裏忙工作,很少回家住,勤務兵卻一直把這個房間打理得幹幹淨淨,就像他在家一樣。
夜色已經深沉,他抱着孩子進屋,打開床頭的落地燈,“啪”的一小聲照亮了黑暗空間,映着腳邊的一張大床。他把床罩掀了,露出一床喜慶的大紅色,兩個枕頭中間橫了一根糖果枕,上頭用紅段子金絲線繡着一個大大的“喜”字。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然後蓋上被子,送上一個晚安吻,翻身關了燈和衣躺下。他并不睡,只是輕輕地隔着被子哄兒子,喃喃的低語。
涵涵還小,鬧累了就發困,哄過去便睡,很快就傳來一點均勻的呼吸聲,他輕手輕腳的爬起來,摸到書桌上的臺燈,調至最小的電阻絲,透出一捧暗淡的光亮。
四周很安靜,大院裏住得人本就不多,這時候左鄰右舍都睡下了,落地窗簾只拉了一半,外面是麻蒼蒼的夜色,僅有一盞孤燈映着父親種的數叢湘妃竹,風吹飒飒有如絲緞的摩擦聲。他聽到父親洗茶具的聲音,瓷器輕微的碰撞,過了一會兒父親又上樓來,腳步刻意的放輕緩,路過他的房間,回屋去了。
正是萬籁俱靜,他借着幽微的燈光打量整間屋子。床上躺着涵涵,平展的被子攏起來一小團,被面上用同色紅絲線繡了葡萄和石榴,反出絲面光滑的色澤。這是他和周心悅剛回國的時候,家裏給他們重辦婚禮訂做的喜床,按照當地的規矩,老人們信這個,婚被都要繡上那些,圖個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床頭挂着他和周心悅的結婚照,是在比利時拍的,魯汶Naamsestraat街上的大教堂,他替她手捧象牙色的馬蹄蓮,而她挎着他,西歐潔白的婚紗,長尾禮服拖在地上。他一直記得那天她每走一步他都要幫她提着裙擺,生怕她踩着摔倒。走得很累,但是很幸福。
結婚的時候已經有涵涵了,那時候小不點才一歲半,剛剛能走路的樣子,牙牙學語的年紀,最是讨喜,走路都搖搖擺擺的,撲上來叫他爸爸。他還沒來得及上去抱,涵涵就咕咚磕倒在紅地毯上,卻不哭,反而仰起臉來沖他笑,露出一嘴參差的小米牙。
才不過幾年罷了,那樣的眷戀不已,卻都是吉光片羽,最好的時光,走得最急。
他站起來解了領帶,走進浴室,用滾燙的熱水澆身。
洗手臺上沒有洗發水,只有一塊手工香皂,上面刻着一串他不認識的韓文,有薄荷的清涼香,打在頭發上能揉出很細膩的泡沫,仿佛碳酸飲料開啓後翻騰的氣體,哔哔的發出聲響。
他想起來,這還是周心悅在的時候買得,他很少回來住,幾乎沒怎麽用過。
一只手在頭上轉,轉完了抓,抓完了再轉,揉來揉去——她說過,最喜歡他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
該沖掉了,他對自己說。
洗完澡出來,衣帽間挂了一排睡衣,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隔了片刻,又走到鏡子前工工整整的穿好了。
他從小接受的是恭謹和莊重的教育,穿衣要系好最上一顆紐扣,睡覺要有如弓的姿勢……可那些東西都在一起生活以後,被周心悅帶走了。她睡覺的樣子很随意,頭發散下來總是亂散散的鋪在枕頭上,漸漸看他連睡覺都中規中矩,也開始睡得縮手縮腳。後來被他發覺了,不忍她睡得那樣辛苦,只好縱容自己随意些。
該重新來過了,他撫了一把臉告訴自己,這房間不能處處有她的影子,得和兒子一樣,接受他們已經離婚了。
他熄了燈,掀開被子躺下去,可閉不上眼睛,身邊是涵涵的輕鼾聲,他一閉上眼,一瞬間腦子裏充滿了她的臉,睡熟了的時候有額發滑下來,落在她唇尖上,随着呼吸一起一落,而她微微張着嘴,嘴角還有一點晶晶的口水,讓他想起櫻桃小丸子,不是不可愛。
他瞪着眼睛躺在那兒,想自己怎麽可能睡得着,就這麽一直想一直想,最後想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是被涵涵撞起來的,那家夥打算噓噓,可是床太大了,雲海一樣的大蠶絲被,他鑽了兩下找不到出口,一頭堆在沈靜北身上。
沈靜北朦胧中掀開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兒子打招呼:“早!”
兒子可憐巴巴的撇嘴,向他說出今天的第一句問候:“噓噓……”
他立刻清醒了,拎着寶貝兒子就往衛生間蹿,替兒子一把揪掉褲子,站在那兒像個侍從。
兒子又撇撇嘴:“不許偷看!”
他笑眯眯地乖乖轉過去。
兒子解決了大急,他看了看時間抱兒子回房間換衣服。
整整一衣櫥的小衣服,都是名牌童裝,挂在衣服架子上,像是他縮小版的衣帽間。他挑來挑去挑了半天,最後挑了一套帽衫牛仔褲,把兒子打扮得文文靜靜的,才抱到樓下去吃飯。
父親沈嘉尚已經走了,秘書打來電話告訴他,今天可以休息,晚上有環宇白老板的商業宴請。他切斷電話把兒子安置在椅子上,不用保姆,自己動手喂。
邵穎告誡他:“不要寵壞你兒子。”
他笑,把一勺稀飯填進兒子嘴裏,“行了老太太,你知道的,有你在,我寵不壞她。”
母親出生的時候,解放的紅旗已經插滿大半個中國,她上完西式學堂就進女子中學,十五歲棄文學醫,十七歲的時候反對大家族的包辦婚姻,于是和當時的同事岑岩私奔去了俄羅斯。很艱苦的歲月,幾經輾轉才到美國,終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醫,攻取了博士後回國,和父親結婚,一直做到登州市衛生局副局長的職務,直至去年退休卸任。
邵穎閑适的往養生茶裏加了一粒冰糖,卻忍不住笑意的瞪他:“貧!”
吃完飯,沈靜北要送兒子去上幼兒園,老師都迎上來了,兒子卻小嘴扁扁,聲音軟軟的向他提出一個請求:“爸爸,想媽媽。”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直到老師打開車門叫他“沈先生”,他才回過神來,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媽媽出差了,就回來。”
母親确實把兒子教育的很好,涵涵很乖,明知道他承諾過無數次“媽媽就回來”的空頭支票,依然沖他招招小手,軟軟的說:“爸爸再見。”
他微笑:“涵涵再見。”
兒子被帶走了,他的笑容這才漸漸落寞下去,開着車漫無目的的在海邊繞了幾圈,又回家去。母親現在退休了,在家除了打理花房看看閑書,剩下的時光也無聊,他便陪母親逛逛超市,陪她到老裁縫鋪子裏做了幾套衣裳,把邵穎哄得高興,晚上才去赴宴。
照例是繁花似錦的場合,衣香鬓影,環宇的白老板似乎有求于他,一同被請的除了幾個同行的老板,還有現任主管城建副市長的秘書。席上美人美酒,請來的幾位小姐各個舌燦蓮花,把一群人哄得開心,等到血燕盞剛剛端上桌,卻見岑君西由一路人領着,推門進來了。
一張桌子統共十幾個人,電影學院請來的美女占了四個,岑君西一到都紛紛站起來,不小的排場。岑君西應酬多了,這種場合也大方合體,跟白老板握着手,笑着說:“公司月會走不開,來晚了,甘願罰三杯。”
岑君西來之前一桌人已經喝了一圈,氣氛都活躍起來了,幾位小姐三寸蓮花舌,幾位老板也跟着撺掇,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不一會兒又撤下去六瓶茅臺。
其實今天原本是幾位老板商議好的,上面透風下來說沈靜北不日将被調回委以重任,八成就是接替城建副市長的職務,這樣一來,登州新一輪土地規劃開幕在即。他們早就聽說沈靜北和岑君西兄弟兩個血緣不明,都在暗地猜度,如果兩人強強聯手,上面有操辦的,下面有承辦的,估計岑君西真要做登州市的“土地爺爺”了,這樣一來誰還有生意做,于是幾位老板一商量,就想借着個機會拉攏一下雙方,順便試探下他們的關系。
酒過半巡,白老板又開了一瓶新茅臺,咚咚的往岑君西杯子裏倒,已經喝的舌頭都有點卷了:“岑總,我今兒才知道,沈公子就要提幹了,我先恭喜了。”
岑君西人前沒醉過,清醒得很,看不出半分醉意,手指覆在杯口上微笑:“我看白老板敬錯了人。”
白老板一本正經,瞪着眼一口咬定:“沒敬錯,早就聽說岑總沈公子在家一堂和氣,父慈子孝,沈書記大好福氣!”
岑君西一臉閑适,斜靠着椅背似笑非笑,隔桌對沈靜北遙遙舉杯:“我怎麽不知道啊,這麽說哥得敬你一杯,恭賀升官發財。”
18Chapter 18(整改後)
沈靜北倒是一笑,他已經換了杯都勻毛尖,捧在手心裏啜着,笑着說:“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道消息,現在也排得到我了?”
岑君西卻來了興致,他已經喝了那麽多的酒,還絲毫不介意:“喲,有老爺子做主,憑什麽咱們占不了這個先?”他一指沈靜北的杯子,就說了四個字:“給他滿上!”
白總興會淋漓,拿着茅臺就颠過去,連連道:“沈公子別謙虛了,咱在這個道上也不是混的淺,誰有那幾把刷子,看得出,看得出!”
“你們這是逼人吹牛,”沈靜北無奈的搖頭直笑:“這酒盛情難卻,這意思我可不認。”
岑君西已經把酒端起來了,用直筒啤酒杯裝的白酒,五十多度,倒起來都嘩啦嘩啦的,他一根手指向下指點着酒杯,蹦出一個字:“喝!”
他說完這句話就仰脖,一口氣幹了,惹得一群人拍手叫好,沈靜北也沒含糊,笑了一下也是一氣喝幹,還把杯子倒扣着朝下,示意岑君西。
白老板在一旁喝好,岑君西已經示意小姐接過茅臺瓶子,足足給白老板斟了滿滿一杯,這才說:“白總,這‘升官’是你告訴我的,你可不能不敬這未來的副市長啊。”
白老板聽到他這話怔住了,愣了一下,馬上頻頻點頭:“當敬,當敬!”
其他幾位老總也都得滿上,一桌子人敬完沈靜北,岑君西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對沈靜北說:“‘升官’敬完了,這杯敬‘發財’。”
他一仰脖又是一杯,喝得幹幹的,“砰”的一聲把杯子放下,又斟滿,手一推,玻璃轉盤把酒就送到沈靜北跟前。
沈靜北一手截了杯子,岑君西又讓小姐給白老板斟酒,斜睨着眼睛問:“當敬不當敬?”
白老板已經喝高了,只得懵着頭亂點:“當敬,當敬!”
沈靜北明白岑君西是打算把白老板灌醉,好讓他們這批人見好就收,于是也沒含糊,端起來就一氣喝完,白老板也只得閉着眼往下灌,一杯下去氣還沒喘勻,沈靜北已經招呼了小姐來,又開了一瓶。
白老板徹底高了,眼看着新開的茅臺嘩啦嘩啦的往自己杯子裏倒,話都說不利索:“怎、怎麽還敬呢?”
沈靜北也有點上頭,把領帶往下松了一松,解開最上面一顆紐扣,這樣字看上去還真有點公子哥的放蕩不羁,他身體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椅背上,整個人跟岑君西這種市井架子如出一轍,反問白老板:“白總,你該敬我,剛才卻敬了我哥,你說該不該罰?”
岑君西冷笑一聲,跟喝倒彩似的:“喲沈公子,吃了神屁你也別放神氣,白總敬你那是給我面子,你罰他酒,是幾個意思?”
沈靜北也笑了一聲,端着胳膊只是說:“岑總要是這麽說,還別怪我要定這杯罰酒了。”
一桌子人見他倆本來還手足親密,突然間又劍拔弩張,都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時冷場,好在白老板還意識尚存,連忙夾在兩人之間,搖搖晃晃的舉着杯說
同類推薦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

傳奇大老板
新書《我有一個兜率宮》已發布,請大家多多支持!
身患怪病的城中村包租公李單,門口來了三個奇怪的租客。
“我叫汪岩,是孤兒,是重生者,重生前是億萬富翁!我會賺錢,我想租房。”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李單:滾!
我家又不是孤兒院!
一個個竟在鬼扯淡!
可沒想一轉眼,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李單的家,竟然成了傳說中的兜率宮,他則成為第三任宮主。
從此以後,他成了城中村的隐士高人。
時光如梭,歲月流轉。
李單發現,這個世界,并不是那麽簡單。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提前寫好了劇本。
仿佛冥冥中,一只無形大手,在操控着無數的提線木偶。
唯有住進兜率宮之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小說關鍵詞:傳奇大老板無彈窗,傳奇大老板,傳奇大老板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