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好久不見

陸暇擰着一張臉, 輕握段青泥的手腕,把他從上到下摸了個通透。也不知多長時間過去,段青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頗為嫌棄地問:“……好了沒有, ?到底行不行啊?”

陸暇抿着嘴唇不說話。

玉宿追問道:“怎麽樣?”

段青泥妙他一眼, 心說這人怎麽比我還急?

然而兩人等了半天,陸暇搖搖頭道:“失沒失憶我摸不出來。再說?這破身子, 傷病也未免太多了, 要刨根究底可不容易……”

段青泥“啧”的一聲, 正待将手腕回抽, 冷不防又讓陸暇握了回去, 一擡指再次搭上他的脈搏,又來回細細碾了幾道。

“?之前……可是長期服用什麽藥物?”陸暇皺眉問道。

“是啊,怎麽了?”段青泥道, “我住天樞山那會兒,好幾副湯藥吊命……一天不吃就全身流血。”

陸暇凝聲道:“……果然。”

“什麽意思?”

段青泥神情微變, 很快又反應過來,駭然問道:“是我吃的藥有問題?”

玉宿聞言至此, 目光亦是沉了下來。

陸暇道:“何止有問題?我就說了……長嶺派那群老狐貍,怎可能放任段家人上位掌權?”

段青泥急道:“別賣關子了, 說重點!”

“他們給?服的湯藥,根本不是用來治病的……而是一種不致命的慢毒!”

段青泥瞳孔一縮, 陸暇緊跟着道:“此毒雖有凝血止痛功效,但也只是暫緩身上不适之感, 治标不治本。若長時間服用下去,往後不出半年,?會逐漸喪失自我, 乃至身體麻痹、思維遲緩……最後徹底淪為一具無意識的活死人。”

“???”

段青泥猛退一步,險些從椅上仰倒下去。幸而玉宿及時上來,将那顫抖不止的肩臂扶穩,段青泥卻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就像竭力攥住唯一的支撐物般,五指關節一度用力到泛白。

“簡而言之,他們只留?的身子,不想留?的人。”陸暇一字字道,“而且這藥物看似平緩,實則依賴性極強。但凡斷了一日,?身上傷痛增劇,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段青泥屏住呼吸,腦子裏盡是嗡嗡一片,一時亂得說不出一句話。

玉宿淡淡看他一眼,便将那泛白的五指回握住,繼而問陸暇道:“此毒可有解?”

“有倒是有。”陸暇眼珠子一轉,托着腮道,“但他得留在我這兒,少說五年……餘毒才能根治。”

玉宿剛想說點什麽,段青泥卻打斷道:“等等!”

他站起身,望着陸暇與陸小竹父子二人,狐疑地問:“說這麽多,也就一張嘴。我憑什麽信??”

“愛信不信。”

陸暇将藥碗一磕,無所謂道:“?如今身居高位,做慣了長嶺掌門。又哪知他們天樞山的人,從不曾善待我們段家……不過是用來守山的工具罷了。”

他說的沒毛病。原書中的浮雪島段家,本來就是滅族的背景板;段青泥自幼被人拐出了島,中間長達十幾年的空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被困在天樞山的小黑屋了。

段青泥想了想,還是問陸暇道:“那?知道……我小時候,是怎麽被拐出浮雪島的嗎?”

陸暇聽到這裏,不由露出詫異的表情。

“爹爹,?別為難這個大傻帽了。”旁邊的陸小竹道,“他真的啥也不知道,哪像什麽少島主啊,簡直像個島外人……”

陸暇忍不住道:“?當真記憶有損?”

說着又去搭段青泥的脈,卻被他手忙腳亂地避開了。

陸暇盯着看了半天,最後長嘆一聲,緩緩開口道:“?是怎麽被拐的,這我還真不知道。我只能告訴?,當年段家內亂滅族,背後是有人蓄意引導的……而?剛好在內亂之前失蹤,說不定也是某些計劃中的一環。”

段青泥:“那是誰在背後引導內亂?”

陸暇失笑道:“?猜?”

段青泥果斷答道:“長嶺。”

“是啊……就那一幫豺狼虎豹,打着創立門派的旗號,表面與段家交好。其實到了傅情這一代,大多已對段家的特殊待遇不滿,便想方設法吞并浮雪島,拼命往島上塞入一些外族人士,強行擾亂他們的血脈傳承。”

陸暇道:“比如我身上,就只有一半是段家人的血。”

——陸小竹說過,外面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段家滅族之後四散奔逃,改名換姓過上了遠離喧嚣的生活,不願再與過去産生任何瓜葛。

“具體什麽情況,我也不清楚。?若想知道,自己找姓傅的問去。”陸暇給自己倒了杯茶,痛快地飲了,“反正,我只奉勸一句——別以為長嶺掌門手握實權,可以把整座天樞山踩在腳下。?在他們眼裏,充其量是個傀儡……明面上的風光罷了。”

段青泥還待發問,但轉念一想,其實線索是斷在這裏的。所有人口口聲聲喊着傅情,可人家開篇就已經失蹤了;陸暇畢竟是個局外人,他了解的東西也只浮于表面,且又帶着強烈的主觀情緒。

于是一段話說完,屋內四人皆陷入了沉默。玉宿見所有人都不說話,索性站出來道:“……還有一件事。”

陸暇:“什麽?”

“他胸前有道淡斑,應該是另一種毒。”玉宿伸出手,指尖在段青泥心口停了停,終是沒再往前,“?看看,會影響治病嗎?”

段青泥立馬将衣裳裹緊了,回頭狠瞪玉宿一眼,心說沒完了是吧,?就知道老子胸上有斑?!

玉宿倒是不再解他衣服,這回換了陸暇出手,兩人合力把段青泥抓起來,貼身的裏衣稍微褪下來幾寸。有玉宿在一旁攔着,也就露了巴掌大的一點皮——見上面果然有塊青黑色的斑痕,許是時間隔得太久,所有紋路都淡得無法辨認。

陸暇眯眼看了好一會兒,段青泥已經徹底無奈了,虛脫般地道:“這有什麽啊,萬一是個胎記呢!”

“不是胎記。”陸暇說,“這東西我在哪兒見過。”

玉宿松開衣袖,從裏面取出一塊黑色的石頭——是那日從慕玄房裏得的。

陸暇便皺了眉,将那石頭捧手心裏,又一次地陷入了沉思。

大概半炷香後,段青泥終于逃出了醫館的桎梏。

陸暇取走那塊石頭,又從段青泥和玉宿的指尖各采了血,表示自己要閉關查閱醫書,出結果還需等上一段時間。

剛好段青泥睡醒過來,吃過藥又出一身汗,衣服上也全是血漬,便想找個地方沖洗一下。

結果陸暇家的醫館是臨時搭的,從前門到後院破破爛爛,連塊洗澡的空地都挪不出來。就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山腳下,方圓一裏之內不見幾家住戶,段青泥就想把自己弄幹淨一點——卻得知所有的水都被玉某人煎藥用了,剩餘最後一點給這髒貓洗了臉;隔醫館老遠的地方,倒是有一條小溪,要洗澡還得自己想辦法。

段青泥提着一只木桶出門,走一步停一步,時不時還喘一下,就像一只蝸牛慢慢地往前爬。

爬到一半的時候,一雙有力的手攙了上來。段青泥一回過頭,就看玉宿跟在旁邊,近在咫尺的位置。

段青泥往左,玉宿也往左;段青泥往右,玉宿也往右。

段青泥停下來了,斜着眼睛觑他。

玉宿便也不動了,若無其事站在原地,依然保持最初的沉默。

——唉,胡攪蠻纏,煩死人了。

段青泥說:“?能別跟着我嗎?”

玉宿還是不說話,那麽高一人擋在面前,把所有光遮得一幹二淨。

段青泥就站他身邊,整個人矮一大截兒。真像陸暇說的,十幾年沒見長過,到如今便是又瘦又小,看起來像一張單薄的廢紙,風一吹就立馬東倒西歪。

段青泥心裏亂得要命。

原本下山一趟,是出來放松喝花酒的。結果美人好酒一樣沒沾,醒來發現自己掉進漩渦裏,如今身處的這個世界,人人都将他當成一樣工具……甚至不惜以毒藥相逼。

“玉宿,我得跟?講清楚了。”段青泥道,“眼下這情況,我真沒什麽把握……尤其對?。?這個人變數太大,讓我很害怕。”

玉宿側着臉,視線遠在荒山之外,仿佛是望着天上漂浮的雲。

許久過後,他才将目光收了回來,幫忙拿起段青泥手裏的木桶。

這一舉動的表達不言而喻。

段青泥心下一番狂喜,認定這是兩人永久和解的意思。

結果沒走出兩步,玉宿忽地一擡手,把那只木桶翻過來,輕輕扣在段青泥頭頂上,順帶遮了他兩只睜大的眼睛。

“不用怕。”

玉宿拍了拍桶身,很平靜地安慰道:“……這樣就安全了。”

段青泥當場炸毛了。

他一把将木桶掀開,跳起來掐住玉宿的胳膊,準備好了破口大罵。

忽而一陣風來,他仰起臉,看到玉宿的瞳孔震了一下,整個人便陷入了僵滞的狀态。

與此同時,周圍搖擺的草木,浮動的雲與夜色,悉數變為了靜止的畫面。

段青泥呼吸一滞,下意識便開口道:“?……”

只是聲音沒發出來,便被對方修長的指節輕輕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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