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用心

嘎吱一聲銳響, 大門最後一道縫隙閉合。屋內頓時沉寂一片,只剩段青泥與陸暇四目相對。

段青泥有點不放心,又看了一眼門外, 而後問道:“……你想單獨和我說什麽?”

“少島主。”

陸暇也朝外瞥一眼, 直至确認無人窺聽, 方鄭重地道:“你帶來的那位……姑且算是朋友。同行之前,可曾确認他的真實身份?”

段青泥詫異道:“你說玉宿?”

陸暇見他一臉愕然, 便搖搖頭, 一聲長嘆:“看來, 是不知曉了。”他猶豫片刻, 又以委婉的語氣問道:“你……聽過驚蟄山莊嗎?”

段青泥目光微動, 不知陸暇此問是何深意,遂遲遲沒有給出回應。

“驚蟄山莊,石無棱——江湖人稱‘千歲锉屍客’。這個殺人魔頭, 專好挖心取肝,素日以活人髒器為食……但凡他到過的地方, 沒一處不是屍橫遍野的。”

陸暇一字字道:“而驚蟄山莊,就是石無棱給自己建的老巢。十餘年前被各大門派圍攻搗毀之時, 那座墳莊裏藏了成千上百具殘屍,數都數不過來。”

段青泥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啊。”

他還以為陸暇要說什麽——弄了半天, 這些東西是早聽過的,都熟到能背下來了。

陸暇又問:“那你知不知道, 他活着的近百來年,都在驚蟄山莊幹了什麽?”

段青泥下意識搖了搖頭。

“石無棱為求駐顏長生, 曾大規模搜尋十歲左右的幼童,先虐殺他們的父母至親,全家上下一個不留……然後把這些孩子擄進山莊, 斷水絕食囚禁數月,并以烈性毒藥吊住他們的命。”

段青泥面色漸僵,心頭亦開始發緊。他再次望一眼門外,本想說些什麽,可陸暇沒給這個機會,一把抓過他的手肘道:“大多孩子撐不過第一步,中毒就死了。剩餘活着的那批,他們會被強行封進藥罐子裏,加以各種毒物煉制,隔段周期取出一次,挑揀後再封進去……如此往複數次,最後堅持活下來的,便會淪為石無棱的盤中餐。”

段青泥喉嚨一滞,胸腔湧上強烈的不适之感,當場便捂緊口鼻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咳……!”

“抱歉,我說這些,不是存心想吓唬你的。”陸暇忙倒了杯水,給他順背道,“只是為提醒一件事。”

段青泥艱難地問:“到底什、什麽事……值得說這麽詳細?”

“早些年在外游歷,我曾救過幾個茍延殘喘的幸存者。”

陸暇沉聲道:“他們告訴我,石無棱并非一人獨行。不管到哪裏,他身邊都帶着一個孩子……每當殺人剮屍,那孩子必在一旁冷眼觀摩;抓取活人煉藥,那孩子也面無表情,自覺給那魔頭當幫兇。”

段青泥臉色刷的白了,瞬間明白陸暇說這些的意圖——他分明是在确認玉宿的身份!

“哪有什麽小孩?”段青泥若無其事道,“墳莊早就垮了,當年被抓進去的幼童,有多大能耐撐到今天?”

陸暇略一擡手,兩只小碗嘭的扣到桌邊,裏頭各蕩着一灘血水,水面漂浮幾片黑色的殘渣,是從那塊黑色的“石頭”上刮下來的。

其中一碗,血與黑渣相交融,已經混到一起去了;而另一碗,兩者排斥般的分開,始終沒有相融的跡象。

“石無棱帶的那個孩子,至今無人知他姓名來歷,墳莊一戰後也不見蹤影。唯有一點可确認,那小劊子手自幼養在墳莊,身體早已百毒不侵……石無棱的毒物見了都要繞道。”

陸暇揚了揚眉,示意血水黑渣分開的那碗,還是昨天從玉宿手上現采的:“你自己看吧,我從醫十來餘年,遇過病患無數……這種情況可并不常見。”

“所以,你想說明什麽?”

說不清為什麽……許是一早便知根知底的原因,段青泥的反應并非驚訝,而是試圖袒護、乃至辯駁。

他當然知道,玉宿是大魔頭養出來的小魔頭。然而人的私心本是可怕又強大的,對待旁人可以聽風就是雨,唯獨對玉宿不行……他只相信親眼見到的,道聽途說都算個屁。

段青泥想了想,幽幽地道:“天下之大,厲害的人多了去了,百毒不侵也非難事。”

“不如你喊他進來,掀衣服讓我看一看。”陸暇眯了眼道,“若真一點痕跡也沒有,那便算我錯了。”

段青泥二話不說,一揚手将裏衣扯開,單薄的胸口赫然露出半截:“不是要看痕跡麽?那類似的青斑,我身上也有……怎不說我是石無棱的兒子?”

“你這身體傷得稀碎,無憑無據的,還如何查證青斑來歷?”陸暇哽了一下,皺眉道,“再說了……”

段青泥打斷道:“你也知道無憑無據,光憑那一碗血水,判斷一個人的是非好壞。怎麽玉宿是挖了你的心,還是傷了你的肝啊!”

“少島主!那不是別人,是石無棱啊……”

陸暇聲音都在顫抖:“你這分明是将怪物帶在身邊,危險而不自知!”

“我自己長了眼睛,又不是瞎!”

人人都說玉宿危險,是個冰冷的怪物,是一把沒有心的刀。祈周這麽認為,陸暇也這麽認為,仿佛與他親昵是什麽天大的錯誤。

段青泥生性逆反,斷然不信那只言片語,旁人越是拼命警醒,他便越是忍不住靠近。

然而陸暇顯然不懂他的腦回路。

對一個常年把逃命當飯吃的人來說,任何風險都将造成致命的後果。陸暇沒把握打這個賭,他捏住段青泥的手,再次重複道:“你是段家最後的家主,只要和石無棱的人劃清界限……我定竭盡全力給你治病。”

“我不需要。”

段青泥冷冷将他甩開,一轉身朝門口的方向走,陸暇登時伸手去拽,兩個人站桌邊拉扯半天,不慎将兩只藥碗打翻在地——此番動靜一響,玉宿立即推門而入,卻見段青泥快步走上來,順勢拉過他的手腕,果決又堅定地說:“玉宿,我們走!”

玉宿:“怎麽?”

“咋回事啊,為啥突然要走?”陸小竹也追上來,抓着段青泥的衣袖道,“你不要走,好久沒人陪我玩兒了……”

陸暇也倍感詫異,這人為何說一不二的,脾氣還這麽拗呢?

“陸小竹,我問你。”段青泥回頭道,“你覺得我和玉哥哥,我們兩個是壞人嗎?”

陸小竹愣了愣,剛想說“當然不是”,可一看陸暇表情不對,他們之間的氣氛也不對,他便一下子吭不出聲了。

“罷了,我手頭有事沒解決,正好不打算多待。”段青泥對玉宿道,“走,我們回天樞山去。”

說着往前跨出門檻,但沒能再走一步,又被玉宿一把拽了回去。

段青泥:“?”

玉宿問:“病不治了?”

“大夫又不止他一個,我找別人治去!”段青泥瘋狂朝他使眼色——人家都不歡迎你了,還賴這裏幹嘛?

“就在這治。”玉宿淡道,“治不好,就殺他。”

段青泥:“……”

陸家父子:“???”

“得了!我、我治,我治還不行嗎!”陸暇看了眼玉宿,又看了眼段青泥,一時抱着腦袋痛苦無比,“等我配幾副藥方,你倆麻溜的一起走,這樣可以了吧?”

是夜。

仍是醫館僻靜擠窄的後院。寒風吹刮不停,掀得燭燈滅了幾次,後來便索性不點了,只在手邊燃了一盞照明。

今晚也看不到星星,數不清的雲霧遮蓋。段青泥縮在被褥裏,仰頭往天,房頂上的裂縫僅剩漆黑一片,模糊得什麽也看不太清。

過了一會兒,玉宿也來了,找塊地方安靜地坐下。

兩個人一起望天發呆。一個坐着,一個躺着,姿勢倒是十分同步。

段青泥翻了個身,看向玉宿筆直的背影。彼時染了煙火氣息,在這滿堆雜物的小後院裏,倒不似以往那樣觸不可及了。

“你知道我今天,跟陸暇吵什麽嗎?”段青泥忽然問道。

那邊玉宿沉默片刻,段青泥猜他是不知道,正想順着接下話頭,然而玉宿已先開了口,道:“……何必争執,他的話也不假。”

“原來你都聽到了?!”段青泥驚道,“虧我還幫你說話,你小子居然聽人牆角!”

玉宿解釋道:“你生氣的聲音,很容易分辨。”

“……”

段青泥本來想罵人,一下給這句說啞火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他把臉埋被褥裏,悶悶地說:“我也不是見誰都争的。陸暇有他的原則,我有我的立場。且不論誰對誰錯,他也不能用他的要求來束縛我的決定……你說是不是?”

玉宿卻反問:“你是什麽立場?”

段青泥被問得愣住,攥緊被角一聲不吭。

這時玉宿伸手上前,隔一層單薄的被褥,貼在段青泥柔軟的脖頸上,五指極輕地收緊。

“我現在殺了你。”他冷聲道,“你又在哪個立場?還是憑運氣再換?”

段青泥先沒有說話。

而是費力地仰起臉,望進玉宿深邃的眼睛。裏面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情緒。

然後他笑了笑,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冰而又涼的,搭在玉宿溫暖有力的手背上,雙方都能感知到的明顯差異。

“我站你。”

段青泥緩緩地說:“不是憑運氣……是用心。”

作者有話要說:  王佰你這都不沖,還掐人家(雖然沒用力),算什麽男人。

——下章就沖,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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