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蘇桐本以為聞景回來就宣告着自己的解放,卻沒想到, 在那之後她還是又被強行留院了一個周。

等終于到出院那天, 蘇桐已經快對這滿眼的白色産生心理性不适了。

“真不用跟小煜打聲招呼再走嗎?”

臨出醫院, 蘇桐問走在前面的男人。

聞景跟耳機頻道裏的Todd确認了一下醫院外的狀況,然後才回頭說:“他已經離院了, 昨天剛走。”

“——離院了?”蘇桐驚愕地問, “他眼睛好了?”

“沒有。”聞景說,“但他跟常人不一樣, 五感敏銳——即便缺少了視覺,正常生活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而且已經經過了這麽久的适應期,對他來說足夠了。”

“你對他可真是信任。”蘇桐彎下眉眼,“但怎麽一面對面, 就針鋒相對的, 不像什麽把彼此視為唯一親人的叔侄,倒像是仇人似的?”

“……他身邊不缺捧他的人, 不壓一些容易翻車。”

聞景輕描淡寫地說。

蘇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麽說起來的話,倒是有點道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了醫院正門, 聞景剛要牽着蘇桐往車邊走,一轉頭就發現女孩兒皺着眉往另一個方向走過去了。

“怎麽了?”

聞景沒猶豫地擡腿跟上去,快步追到蘇桐身邊問。

“我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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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桐的目光始終盯在不遠處的馬路牙子上。聞景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 只見一個滿面皺紋的老人正扶着一個木牌, 蹲坐在路邊。

木牌上字跡扭曲, 看起來像是什麽不會書寫的人第一次嘗試動筆的産物。

盡管不夠美觀, 但那一筆一劃倒是認真地讓所有人看清對方要表達的東西了——

“黑心醫院,害人性命,還我兒子的救命錢!!!!”

那字體顏色是選的丹紅色,隔着老遠看都刺目得很。

而那串扭曲加粗的感嘆號就更是觸目驚心,像是什麽人沾着血塗上去的一樣。

聞景看清那牌子上的字之後,一把攥住了蘇桐的手腕,把女孩兒拉了回來。

他微一揚眉,“你是要管這件事?”

蘇桐遲疑了下。

“我只是過去問問。”

“以你的性格,問完之後還能置之不理嗎?”

“……”

“這種事情太多了,而且其中多數都是沒有任何留存證據的醫療事件,你管不了也管不完的。……不是想出院很久了嗎?走,我送你回去。”

說着話,聞景拉着蘇桐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走。

蘇桐沉默着跟了幾步,最終還是慢慢地停住了腳步。

傳自手掌的反作用力讓聞景也跟着步伐一頓。

他轉頭看向蘇桐,淩厲的眉峰蹙了起來:“……怎麽?”

“對不起,但我還是想去問一下。”

蘇桐垂眼,“哪怕幫不上太多忙、折騰很久也拿不到一個說法或者答案……但作為一個記者,這是我的初心。”

聞景沒說話,看了女孩兒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他驀地失笑。

蘇桐懵了下,然後才不解地擡頭。

“你怎麽還笑?我以為你……”

“以為我生氣了?”

聞景笑着問。

“正相反,我是覺得很高興——至少你現在開始在意我的看法了——如果放在一個月前,你應該一個字都不會和我多說吧?”

蘇桐:“……”

“走吧,我陪你過去。”聞景松開了女孩兒的手腕,轉而攬到她的肩上,把女孩兒圈進懷裏。

“以後,你的初心就是我的初心,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你想做的我陪你做——”聞景低笑了聲,“這才是個合格的線人,對嗎?”

一聽到最後一句,蘇桐也軟下眼角。

“對。”

“而且我悄悄告訴你——合格的線人工資都很高的。”

“噢,是嗎?”聞景說,“可工資再高,最後都要上交到你這裏,好像高低也沒什麽關系了。”

“……”

蘇桐目瞪口呆地扭頭看了這個不要臉的男人一眼。

兩人步速不慢,幾秒後就已經快要走到老人面前。

蘇桐自覺收斂了臉上和眼底的笑意,稍稍正色,然後向着那老人走去。

初春的正午,陽光已經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逆着那光,蘇桐幾乎能看得清老人臉上每一條溝壑一樣深的皺紋,像是這一生全部的貧窮和苦難都藏在這皺紋裏。

蘇桐心裏近乎本能地抽痛了下。

她放輕了腳步,走了過去。到老人身旁的時候,蘇桐蹲下身。

她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柔和親近一些,“阿姨,我能問問,您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老人疲憊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裏帶着戒備。

蘇桐側身從随身的包裏拿出了自己的記者證。

“我是電視臺的記者,如果有什麽事情的話,您可以跟我講的——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但我一定會盡自己最大努力。”

看見那張記者證,老人渾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真的?”

“嗯。”

蘇桐用力地點了點頭。

老人的眼裏湧上淚花,“我等了這麽久,終于等到個肯為我們說理的人了。”

蘇桐扶起老人,“這裏太曬了,我讓朋友給您買瓶水,我們去車上說。“

說着,她看了聞景一眼。

聞景會意,自覺地轉身去買水了。

…………

半個小時後,坐在車裏,蘇桐收起了自己的錄音筆和本子。

“所以,總結起來,就是您的兒子原本不需要進行開刀,可以進行藥物治療,但他的主治醫生卻選擇了開刀,致使作為家裏主力的兒子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全家人都沒了經濟來源——我說的有什麽問題嗎?”

老人臉上帶着淚,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家裏現在鍋都快揭不開了……老頭子本來就一直重病,家裏全靠兒子一個人支撐,結果現在……”

說着,老人的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

蘇桐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樣的事實總也最叫人無能為力。

她微微擡起身。只是手剛伸出去,始終安靜得跟不存在一樣的聞景就突然轉身,同時遞過來前座的那盒紙巾。

甚至還沒給對方眼神示意的蘇桐微愣地看向聞景。

過了幾秒,她眼神柔軟下來。

接過了紙巾盒,蘇桐從裏面抽出了一張,伸到了老人面前。

“阿姨,您擦擦淚。”蘇桐瞥了一眼自己的筆記,然後擡起頭來,“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調查到底的。”

“謝謝你、謝謝你啊小姑娘……”

老人抓着蘇桐的手,泣不成聲,“我家裏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幫我兒子把這家黑心醫院坑我們的救命錢找回來啊……不然我那兒子……他還那麽年輕、他以後可怎麽辦啊…………”

眼看老人哭得幾乎要昏過去,蘇桐眉心皺得更緊,幾乎擰起個疙瘩來。

但此時顯然任何言語上的安慰都是無力而虛浮的,她所能做的,只有通過調查來還原真相、給老人一個說法。

“阿姨,我們先送您回家吧,這件事交給我,您回去等我消息,好嗎?”

“……”

老人含淚點了點頭,握着蘇桐的手又緊了些。

老人叫賀桂蘭,住在T市最外圍的一個小村莊裏。

蘇桐不是沒去過農村,但這麽窮的人家,她卻真是第一次見——那低矮的石頭堆起來的房子、昏暗的一根線吊着的燈泡、房間裏坑窪不平的泥土地——眼前的一切,都讓她從踏進門的那一刻有了種穿越的虛幻感。

她實在無法想象,很多人在城市裏享受最現代的科技成果的時代裏,農村的一隅竟然還藏着這樣蟻窩一樣狹小黑暗而又簡陋的住處。

老人顯然已經習慣了眼前的一切。

她走在昏暗的房間裏,熟門熟路地領着兩人繞過處處的障礙,最後掀開了味道陳舊的布簾,進了裏間。

進裏間有道不高不矮的門檻,因着這家裏為了節省電而沒開燈,還沒适應這昏暗的蘇桐猝不及防地被絆了一下。

卻是走在前面的聞景像是後背長了眼,直接返身把女孩兒從空中撈了起來。

“——沒事吧?”

定下身形,聞景低聲關切地問道。

蘇桐倉促間回過神,立馬擺了擺手站直了身。

“謝謝……我還真沒注意。”

此間,老人回頭看向兩人,蘇桐連忙拉着聞景跟上去。

昏暗的房間裏,她看見了土炕上靠裏面的位置,一個模糊的鼓起來的被子團。

“我兒子開刀之後就總有點發燒……”

老人哀哀地嘆了口氣,“去醫院問,那幫沒良心的就說是手術後的正常現象,刀口可能有點炎症——還讓我們住院——我們家裏的錢早就被他們掏光了,哪還有多餘的錢給他住院啊…………”

“……”

老人的兒子并沒有醒,似乎正在昏睡當中,蘇桐和聞景也沒敢多打擾。

兩人又稍微待了一會兒,就直接離開了。

出門後上了車,聞景把SUV發動起來。

開出了一段距離,坐在副駕駛上的蘇桐突然開了口——

“不回家了,回醫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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