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投入角色(十四)

陳熠消失了幾周,江一白給他發過消息打過電話小孩兒都不回不接,沒辦法找到家長那兒,陳熠的潑辣媽媽只說“他不學就算了,我也懶得浪費那個錢。真當家裏錢是大風刮來的!”

江一白聽那意思,估計是之後不會再來學琴了。

其實他也早就想說了,陳熠沒那個耐心也沒那個興趣,确實沒必要花這個錢原地踏步地每周練一樣的指法,同樣的情景每周重複一遍,跟鬼打牆似的,陳熠不煩他都煩了。

本來以為這事都翻篇了,他這裏翹課的學生多着呢,有些臉都沒混熟就再不來了的也是常事。沒想到這孩子居然又主動出現了,還帶了一身的傷。

“嗯,有進步,比上回頭破血流的好多了。”江一白翻出家裏的醫藥箱,找了消毒水和棉簽給他消毒上藥,小孩兒板着臉死氣沉沉,一言不發。

平日江一白跟學生相處,司韶容自動就回避了,不過今天他心不在焉,也靜不下心去碼字,幹脆就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一心二用地看電視。

電視新聞的聲音充當了三人之間的緩沖BGM,陳熠慢慢放松下來,拽緊的拳頭收緊又放松,放松又收緊,半晌才說:“我媽不要我了。”

他從褲兜裏摸出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江一白皺眉看了一眼,擡頭就潦草地寫着“斷絕母子關系協議書”。

後文不用多看,江一白心裏也知道個七七八八了。

陳熠這小子也算是福窩裏長大的,家境不錯,父母為他掙來得也算是中上社會的平臺了,雖比不得富豪,卻也是大部分人努力一輩子才堪堪摸到人家起點的位置。

但陳熠自小脾氣就不好,叛逆,不聽長輩的話,什麽事都由着自己來,可謂是讓父母操碎了心。

江一白給陳熠上完藥,放下藥瓶看着他:“說吧,你又作得什麽妖?”

陳熠正一臉不忿要說,江一白擡手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別又說你爸你媽怎麽你了,從我這個外人的角度來看,你媽工作再忙也沒冷落過你,你爸雖不常回家,但假日生日從來都會回來陪你和你媽的。咱們就這麽說吧,讓你去過苦日子,你過不過?”

陳熠不知道江一白什麽意思,皺着眉不說話。

江一白撐着膝蓋,微微俯身看他:“你對苦日子沒概念,我就這麽說。你想買的球鞋買不了;你想買的手機電腦游戲機買不了;你想請客吃飯不可能;寒暑假想去度假?做你的白日夢;想去參加學校的出國游學?你只能看着別人去,你去不了。你每天吃得是差不多的飯菜,沒有什麽蛋糕點心,過生日買個蛋糕家裏都嫌貴,你知道現在外面定做一個蛋糕多少錢嗎?我小時候才……”

江一白發現自己說跑題了,忙咳嗽一下拉回來,道:“父母吵架永遠是雞毛蒜皮地斤斤計較,這個買貴了,那個親戚借錢了;東西壞了修修補補将就用,買新的要考慮個三五十遍吧。大夏天的開空調,得先考慮晚上九點之後電費便宜,冬天冷了也沒地暖;如果住在老舊小區裏,洗澡的熱水器太老了一到冬天打不燃火,過不了幾年竈也壞了,懶得換竈就得去買個點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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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白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輕敲:“這也不是苦日子,這只是非常普通的中下層生活柴米油鹽精打細算而已,這些小細節其實并不令生活顯得困難,但你過得慣嗎?”

陳熠很是不屑:“我家又不是這樣。”

“對啊,那你作什麽妖呢?”江一白看着他,“父母是人不是神,你不能既要求他們事事順着你陪着你關心你,又要求他們能給你輕松賺回一個億來,讓你想要什麽有什麽?”

陳熠登時跳了起來,指着江一白:“那他們生我做什麽?我求着他們生我的嗎?!”

“陳熠,”江一白正對着陳熠的手指,擡手将他的手推開了,“你既然覺得你不是個孩子,不屑用打滾撒潑那一套來引起長輩注意,那你就爺們點兒。咱們扪心自問,公平地實話實說,你想要的你爸媽給你了嗎?”

陳熠咬牙放下了手,否定不了。

“你不想要的,他們強迫過你嗎?”

“學琴!”陳熠又擡手指着江一白,“還學英語,學圍棋,學跆拳道!”

“你還學跆拳道?”江一白一瞬間歪題了,“就你這雞崽兒樣……”

陳熠登時臉紅脖子粗:“江一白!”

江一白憋笑:“我這課你也沒來上啊?其他課也沒去吧?那又有什麽好說的?”

陳熠氣惱:“你這是……你就跟他們站一邊的!”

“我是要你扪心自問,你爹媽到底哪兒對不住你了你要作天作地的?你要不滿意你就大聲告訴他們,你們好好溝通;溝通不了,你爹媽不聽或者強迫你幹啥了,你來告訴我,我跟他們溝通。”

陳熠愣了愣,手指在褲縫上磨蹭,道:“你還能……幫我跟他們溝通?”

“前提是你得先自己去溝通,”江一白道,“還男子漢呢,娘們兒兮兮的,想什麽也不說,光想着別人來猜,誰也不是誰肚子裏的蛔蟲啊?何況你爹媽還那麽多工作要忙,要給你賺錢啊。”

陳熠想說“誰稀罕”,可想想剛才江一白說的,若是什麽都要思前想後,精打細算,又覺得還是現在的日子好。

他睨着江一白:“你日子過得不怎麽樣吧?”

江一白:“……你個臭小子。”

陳熠擡了擡下巴,在嗤笑江一白的過程裏找到了一點優越感,感覺自己勝利了似的,這才勉為其難地道:“我爸工作需要得去英國一年,我不想讓他去,就找了點事兒。”

江一白嘆氣:“我估計不是什麽好事。”

“我跟他們說我喜歡男生,”陳熠還覺得自己這主意挺不錯,“我爸果然暫時延後了行程,但是……”

“但是你媽被你氣死了。”江一白冷笑,“你可真會出主意。”

陳熠撇了撇嘴角,江一白睨他:“這傷又怎麽回事?你媽再生氣也不會給你揍成這樣吧?”

“我媽給我寫了這東西,我生氣就跑了,在學校附近晃的時候碰到幾個仇家……”

“仇家,小兔崽子有個屁的仇家。”江一白啧了一聲,下意識想摸煙,餘光瞄到沙發上的司韶容,又将手放下了,不自在地在椅子邊蹭了蹭,說,“五百元的恩怨情仇是嗎?”

陳熠:“……”

江一白上回在路邊救下了陳熠,就是因為他被幾個學生圍了“借錢”,當時對方就說什麽五百元來着,他這會兒也就順嘴一說卻見陳熠居然沒反駁,登時無語了。

“感情還真是五百元的恩怨情仇?無聊不無聊?這都多久的事了,過不去了怎麽的?”

陳熠不服氣:“你懂個屁。”

江一白懶得搭理他,就知道這小子一天到晚別的不會就會招事,總有一天會被教做人的,就像曾經任性的自己一樣。

江一白收拾藥箱,司韶容拿着遙控器的手一直沒動,目光始終跟着江一白的背影。

他一心二用,豎着耳朵聽了全程只覺得心疼江一白,連帶看那半點不懂珍惜親情還戳人傷疤的陳熠也沒了什麽好感。

叛逆。司韶容記得自己少年時代也曾叛逆過,不過自己性格一直都這樣,也不怎麽愛說話愛表示,許多事悶在心裏,悶着悶着好像也就過去了,沒跟家裏有過激烈的沖突。

但江一白呢?

從李尋、鄭宥黎那兒勉強聽來的瑣碎細節,還有江一白自己寫得“故事”,左拼右湊地似乎能窺到那麽一點曾經嚣張跋扈,自負過頭的少年模樣。

還有那少年在悔恨中的幡然醒悟,一夜成長。

可失去的卻再也回不來了,不管是親人還是兄弟,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難怪他會下意識地先考慮陳熠父母的難處。

司韶容發了一會兒呆,突然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

江一白被他吓了一跳,就感覺在沙發上存在感極低的戀人突然蹦了起來,丢下一句話後就那麽形色匆匆地走了。

江一白等那客廳門關上了才後知後覺喊:“哎?回來吃飯嗎?”

門外的人卻已經走遠了。

陳熠不敢回家,端着一副“我這學期的課還沒上完,錢都給了,你不能趕我走”的理所當然,非要賴在江一白家裏。

江一白便偷摸着去陽臺給陳熠母親打了個電話,那頭女人聽說陳熠在他家,好一會兒才道:“謝謝江老師,那孩子……唉,我跟他爸也需要好好聊聊,本來是打算送他去爺爺家的,現在想來倒不如你那裏讓人放心了。就是打擾你了,他要是不願意回來,生活費我晚點會轉給你。”

“沒事,”江一白抿了下唇,說,“只是有件事我還是得說一下。不管怎麽生氣,斷絕關系這種話怎麽能随便說呢?”

陳媽媽沉默了片刻,聲音竟有些哽咽:“我也不想,我就是氣糊塗了……那東西當然做不得數的,我哪裏舍得……”

江一白垂下眼眸:“你們和陳熠都冷靜冷靜,找個機會好好談談吧。他也要上高中了,得有一個正确的心态。”

陳媽媽疲憊嘆氣:“哎,謝謝老師了。”

挂了電話,江一白摸出煙來點燃了,長長地呼出口氣。

陳熠媽媽地哽咽聲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跟家裏出櫃時老媽哭紅的眼睛。那時候他也總覺得是父母不理解自己,不願妥協,他覺得自己被“孝順”綁架了,活得沒有自我。

但也許有些事就是永遠無法互相理解,永遠無法互相妥協,誰也勉強不得誰,卻又非得在這種擰巴的關系裏互相拿刀戳刺,混雜在一起的淚和血其實都屬于同一個人。

沒有誰對誰錯卻要分出個對錯輸贏,從一開始彼此就都已經輸了。

江一白閉了閉眼,兩指夾着煙揉了下眉心,臉上有一瞬顯出了疲态和脆弱來。

當天司韶容下午才回家,手裏提着大包小包,不等江一白問就主動說都是送他的禮物。

陳熠在客廳目睹全程,被毫無防備塞了一嘴狗糧:說好的保護祖國花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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