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盲人與虎妖(一)

夏日黃昏,夕陽的餘晖灑滿了整座城市,街道上人群熙攘,穿梭在人行道上的人群當中,有一道纖瘦的身影,低垂着眼,也不看路,牽着一只雪色的貓,格外引人注目。

穿過十字路口,林纾朝着記憶中熟悉的路線往前邁進。

在小白貓的引導下。

他看不見!

十八歲那年,高考後外出旅游時,意外出了車禍,磕碰了腦袋,損傷了視神經,瞎了。

父母早亡,禍不單行,車禍後他無緣大學,為醫治眼睛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有一個妹妹要照顧。

而今,妹妹已經成年,他也找到了穩定的工作,目前吃穿不愁,習慣了黑暗,日常生活也不那麽艱難。

向右拐進一條暗巷,周圍的腳步聲議論聲頓時小了許多,他手裏握着銅環,前行了幾十步之後,與貓脖子連着的套繩不再繃緊,他停下腳步,果然摸到了熟悉的門把,微微勾了勾唇,他推門而入。

這是他工作的地方,名叫破香箋,似乎是一家酒吧。

涼爽的氣息撲面,讓他受暑氣侵蝕的身體舒适地一顫,進門往右前方直走二十步,那是前臺的位置,手掌觸及冰冷的大理石面,他摸索着找到一只挂鈎,将銅環挂上去。

挂鈎是為了給他栓貓特意挂上的,這裏的老板,人很好。

他低下身去,撫了撫小貓毛茸茸的腦袋,柔軟光滑的觸感極佳,他又忍不住多揉了兩把。

“兩位需要點兒什麽?”

來自前臺小哥的官方問候,一成不變,他明明只有一個人。因為看不見的緣故,他聽力格外的好,他很确定與他同時進來的沒有第二個人。

林纾擡起頭,循着聲源的方向笑了笑:“給我一杯白水。”

“請稍等。”

水很快備好,還很貼心地推到了他的手邊,溫溫的剛好入口,林纾端起來抿了一口,低聲道了謝。

他在這裏的工作很簡單,駐唱。

小時候家庭條件不錯,學了些樂器,天生一副好嗓子,歌也唱的不錯,以前在學校時從未覺得這有什麽用,失明之後,倒成了一項讨生計的能力,他曾在街頭賣唱,後來被酒吧的老板請來了這裏工作。

雖然時間還沒到,但他得先去準備着,于是他轉身朝着表演臺的方向走去。

如果他可以看見,必然會發現被他套在前臺的小白貓已經不見了蹤影,在那根松垮的套繩邊,多出了一道身影,墨發銀冠,身着白色雲袍繡墨色暗紋,一雙藍色的眸子如透了光的寶石一般,清澈明亮。

與這裏現代化的布景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腳始終不曾着地。

前臺小哥面色如常,對此見怪不怪,盯了他半晌,見他臉色蒼白,倒了一杯酒給他。

“……我沒錢。”

“你主人買單。”

那人俊臉一黑:“他不是我主人。”

前臺小哥:“你老婆買單。”

他臉色更加怪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

就着前臺的旋轉高腳椅坐下,男子側頭看向剛步上表演臺緩慢走動的身影,眸中閃爍着極為複雜的光芒。

林纾找到熟悉的位置坐下,摸了摸身前放置的鋼琴架,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

眼睛看不見之後,聲音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觸碰着這些樂器,就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價值一樣。

這個酒吧裏的客人不多,十分安靜,盡管他演奏結束時,沒有一絲掌聲響起,他依然覺得很滿足。

七點的提示音準時響起,似琴聲,似鳥鳴,在他頭頂上旋轉着,隐約還帶着翅膀撲騰的輕微響動。

老板設置的時鐘真是怪。

暗中搖了搖頭,他擡手,指尖按下第一個琴鍵,悠揚的音符傳散,漸漸連成絕美的音律,琴聲如訴,一曲風霜,一曲愁腸,訴不盡的苦澀。

林纾今天只穿了件月白色短袖襯衫,因多次翻洗看起來有些褶皺,藍色的牛仔褲也有些破損,樸素的裝扮,卻并不影響他在舞臺上散發的魅力,他閉着眼,享受着由他自己譜出來的曲調,唇角半揚,不悲不喜,柔和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竟比琴音還要扣人心弦。

“彈得怎麽樣?小喵。”見那人聽得入迷,前臺小哥突然開口。

男子側頭瞥他,又看了看仍在彈奏的人,一本正經道:“比不上他的蕭。”

似乎意識到什麽不對,他皺了皺眉,又道:“我叫蕭暝。”

前臺小哥不置可否,“他今天不吹簫。”

所以你是沒耳福了。

說着他直接轉身将人撩在一旁,去擦他手裏早已被擦得铮亮的高腳杯。

蕭瞑:“……”

表演臺上的演奏仍在繼續,入耳的已不僅僅是鋼琴聲,那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調子哼着小曲兒,蕭暝盯了他片刻,淡淡移開了視線。

“他的眼睛……為什麽會這樣?”

“車禍。”

“……”

他頭也不回,蕭暝知道他故意不肯告知,也沒再問。

林纾每天在這裏工作兩個小時,他就在這裏待兩個小時,坐在弧形吧臺前,大堂內的布景一覽無盡。

從實木質的複古式大門而入,離前臺最近的就是林纾現在待的地方,表演臺下,幾張花木圓桌整齊排列,再往前,便是一條看不見盡頭,也不知通往何處的長廊,一側設有簡易的樓梯間,供客人去往住宿的樓層,再簡單不過的布景,除了那扇大門,連牆壁都沒有。

看起來是一家酒吧,其實這裏是一間客棧。

一間連通三界的客棧。

通往人界的大門與長廊相對,兩邊是黑白兩色的漩渦,分別連通着妖界和神界,除此之外便是無盡的黑暗,仿佛多看一眼便會被吞噬一般。

但這對林纾來說,并沒有什麽影響,就連有鳥環繞在他頭頂來回飛舞他也察覺不到。

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中,兩個小時很快過去,頭頂再次響起那陣怪異的鬧鈴,林纾擡頭看了看,鳥鳴聲瞬間停止。

赤色的鳥撲着翅膀飛走,不小心抖落一片尾羽,打着轉從半空中飄下,落在了表演臺上,林纾的腳邊。

将鋼琴蓋合上,林纾緩緩起身,從表演臺上一寸一寸挪向邊緣,小心翼翼步下臺階。

沒有人會攙扶他,一開始就沒有。

蕭暝凝神看着他的腳下,雙手虛握垂在身側,待他平穩走下了臺階,才不自知地松了口氣。

“小喵,回去了。”

接地氣的稱呼,瞬間吸引了前臺小哥探究的視線。

蕭暝面不改色從高腳椅上起身,在前臺小哥鄙夷的目光下,瞬間化作白貓出現在了挂鈎底下的繩套裏。

林纾将銅環取下套在手間:“我明天再來。”

前臺小哥笑道:“老板這兩天不在,不來也沒關系,我不投訴你。”

“謝謝,再見。”

笑着點了點頭,林纾被小喵拉扯着出了大門。

林纾的家在幸福小區裏一棟最不起眼的單元樓,他住五樓。

從小區門口到樓底下,走了七八年的路,就算看不見,他也不會迷路,更何況還有一個小東西帶路。

這只貓是他三個月前在樓道裏撿來的。

小小的一團,在他踏進樓道口時,突然竄上前,圍着他的腳轉悠,一聲一聲的叫喚,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似的,聽得他心中柔軟一片。

但他不能養,也養不起。

他連他自己都快養不活了。

拜托了鄰居幫着找貓的主人或是想養貓的人,但鄰居嘴裏答應着,對這只來歷不明的貓卻根本沒多少關心,所以直至現在這只貓也沒人接手。

三個月的相處,要将貓送出去的想法已經沒有最初那般強烈,甚至只是想到把貓送走,他都開始感覺到不舍。

貓很聰明,自己不過帶着他從家裏往酒吧走了一趟,他就将路記下了,并且開始給他帶路。

老板也說,這是一只有靈性的貓。

輕松爬上五樓,摸到了熟悉的門框,林纾蹲下身去,将套在小貓脖子上的繩套解開,替他理順了頸間的毛發,才站起身,掏出鑰匙去開門,剛推開一條縫,小貓就急不可耐地鑽了進去。

“小喵,過來。”聽着輕巧的腳步聲在往裏跑,林纾趕緊将貓喚住,低身從鞋架上取了毛巾,替貓将四只腳底板擦了幹淨,才放他進去,自己也拿了拖鞋,換好了才從玄關處往裏走。

他換的是一雙涼拖鞋,并沒有走向客廳,而是徑直走向了浴室的方向。

小貓從沙發底下側頭,小跑着跟了上去,仰着頭看他一件件脫了衣服,露出精瘦修長的身體,正欲跟着鑽進去,迎面一扇冰冷的半透明玻璃門,準确地招呼在了他的鼻梁上。

蕭暝:“……”

你一個人住着洗澡還需要關什麽門?

揉了揉疼痛不已的鼻頭,他擡起貓爪子,不滿地在門框上抓撓了半晌,轉身鑽進卧室,跳上床榻,窩在了柔軟的枕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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