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盲人與虎妖(八)

巽積山頂,風聲嗚咽,懸崖萬丈,雲湧霧集。

一人着一身青衣,懷中抱着比他還要高大的人,一步步走向懸崖邊上,縱身躍了下去。

衣袂翩跹,狂風吹散了他的發髻,一頭青絲散亂,在風中舞動,他臉上帶着死亡的決絕,緊摟着懷裏的人不肯松手。

落至半空,他懷中的身體不見了蹤影,他仰望天空,雙唇一開一合像是在與人交流,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唇角微勾,放任自己的身體以更快的速度落向地面,逐漸漫開一片血色。

“我會等你。”

從刺目的血色中驚醒,蕭暝眼前浮現的是那張帶着釋然而又企盼的臉,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唯有那人最後吐出的四個字格外清晰。

幾分鐘後,破香箋長廊邊的密室中爆出一聲巨響,水晶棺破碎,一道身影快速沖出,直逼客棧前臺的大理石臺面。

雲折看着怒氣沖沖而來的人,第一反應是将手中的酒杯舉高,避開了某人伸來的手。

人可以破相,杯子不能破。

蕭暝拽住他的衣領道:“為什麽瞞着我?”

“為什麽要告訴你?”

他一臉理所當然,蕭暝滿心的怒火無處發洩,咬牙擱了一句“你給我等着”,随後沖出了客棧大門。

雲折在後面高喊:“急色也不帶你這樣的,兄弟我是為了誰啊?好心沒好報!”

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他一擡手将大門關上,将整間客棧從都市中隐了起來。

為了他能不破相,這人暫時不能放進來。

破香箋外,夕陽已經沉下了地平線,林纾這一覺睡了整整三天,醒來時人已經在醫院了。

“這都睡了幾天了,他不會是吃了安。眠藥吧?為了一只貓,他至于嗎?”氣急敗壞又不掩焦急的聲音,是林荌。

“醫生說沒有檢測出安眠藥的成分。”

“那他就是撞傻了,你看他這滿頭滿臉的傷,整天就知道瞎折騰。”

“……”

周圍很吵,林纾想要說話,卻沉重地連眼皮都睜不開,一瞬之間,腦中多出了太多的東西,湧入腦海的記憶,像是別人的一場戲,或許是他以前的生活太過單調無趣,這些東西輕易地将他原本的記憶都消弭掩蓋,那樣真實。

他不覺得無措,卻多出了幾分茫然。

“你先走吧,我守在這兒,他醒了我打電話給你。”

送走了周城,林荌看了眼床上的人,見他絲毫沒有醒的跡象,嘆了口氣,拿了水杯走出病房。

房門被關上,似是被驚着了,林纾渾身微不可聞地一顫,眼簾下眼珠滾動,悠悠轉醒。

他無神的瞳孔直視着頭頂的天花板,臉上不再有前些天的落寞惶然,頓了半晌,他忽然勾唇笑了。

在他左側的病床上,坐着一人,大概是知道他眼盲,趁着房中沒有其他人,肆意打量,正巧看到他嘴角那抹莫名其妙的笑,襯着他臉上的青紫紅印,實在是怪異。

意味不明地搖了搖頭,那人收回視線,病房門把轉動,應聲走進來一人,本來無意的一瞥,這位病人再次瞪大了眼。

輕微的腳步聲,不符合林荌張揚的性子,想着可能是其他病床上的病友,林纾也沒太在意,直到腳步聲在自己床邊上停下,他微微側頭,有微弱的氣息噴在自己臉上。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等他做出回應,蕭暝低身将人抱起,在病友目瞪口呆中快速出了房門。

林纾僵硬地被他抱着,漸漸放松了身體,将雙手攬在他的脖子上,讓他抱得輕松些。

左耳貼近他的胸膛,有了溫度,也有了心跳。

病房裏,等林荌去開水房接了水回來,病床上哪裏還有哥哥的影子,下意識地問另一張病床上的人:“這位大哥,你看沒看到這裏的病人去哪兒了?”

那人已經恢複了鎮定,平靜道:“被人抱走了。”

抱……抱走了?

林荌愣了一瞬,又問:“那……那您看到抱走他的人長什麽樣了嗎?”

“一個穿着古裝的男人,長發飄飄,長得挺好。”

“……”

林荌嘴角抽搐,他忽然想起這個病人是患了精神病假裝自殺被送來的,依舊禮貌地道了謝,她跑出病房去找人。

此時住院樓頂的天臺上,蕭暝将人放下,讓他靠着牆壁,自己将人摟在懷中。

太陽已經連餘晖都不剩下了,雖然有其他地方射來的光亮,天臺上還是有些昏暗,淡淡的微風拂過,将蕭暝順長的發絲吹到林纾臉上,有些微癢。

兩人面面相對,相顧無言。

林纾看不見他,但從他的呼吸和心跳,可以感知到他的緊張,正準備開口,卻被搶先了一步。

蕭暝抵住他的額頭,低聲道:“我給你看些東西,你別害怕。”

急促的呼吸相互交纏,林纾下意識咽了咽喉嚨,輕應道:“嗯。”

一股暖流通過兩人相抵的額頭,從蕭暝的腦中湧入自己的腦海,林纾下意識閉眼,感知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畫面。

和他看到的相差無幾,正紅朱漆大門,上面的匾額上寫着“林府”兩字,偌大的府邸,下人進進出出,正東的一所庭院,白牆黑瓦,院中花草衆多,四季皆有不同的花卉綻放,在院中散發着不同的清香。

白虎與少年的初次相遇,在這座府邸。

從相遇到相知,從相知到深愛,再從深愛因太多是非而走到最後凄怆的結局。

他想起了那個夢,他曾經僥幸逃開不曾面對的,蕭暝生命垂危最後所經歷的痛苦。

畫面在腦海中持續了有半個鐘頭,蕭暝撤離了額頭,改用雙手捧住他的臉,柔聲道:“我是那只虎,那個少年,是你的前世,這就是三百年前的事。”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環繞,帶着點點忐忑。

林纾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道:“七歲那年,父親外出行商,在路邊撿了一只貓回來,那只貓渾身是傷,父親将貓關在府裏,聽說是只妖,我偷偷去看過幾回,還和他說了話。”

“……”蕭暝愣住。

“我向父親要那只貓,他不同意,然後沒過多久,貓就不見了。”

“……”

“八歲的時候,家裏請了一位年輕的教書先生,和其他的教書先生不同,整天不想着教我讀書,陪着我一起胡鬧,還送了我一只貓,和父親帶回來的那只一模一樣。”

“……”

“先生對我很好,什麽事都依着我,教我習武練劍,教我吹笛奏蕭,在府中七八年,他的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我依賴他,信任他。”

“十六歲那年,父親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叫憐兒的女孩,說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跟父親說,我不想要妻子,我只想要先生,父親笑話我,說我還不懂,其實我懂,我喜歡先生,就是對妻子的那種喜歡,萬幸的是,先生也喜歡我,我們背着父親,在一起了。”

“再後來,先生離開了府裏,住到了對面的民房裏,我就每天往先生家裏跑,父親總是催着我成親,提起這事我就跑,父親尊敬先生,不敢追上來。”

“我本來想着,等我考上了科舉,父親管不着我了,就把先生的事告訴父親,可還沒等我考上,憐兒就跑來告訴我,說先生是妖,讓我離開他。”

“……”

“其實我早就知道,沒有人不會變老,先生卻一直沒變,我求着憐兒幫我瞞着這事,她答應了,連續一個月府裏都相安無事,所以我也信了。”

“……”

“十八歲我考上了狀元,要去赴任的時候,父親派人把我叫走,用我被綁架的消息騙你去了巽積山頂,那裏有一座石陣,是妖絕對不能踏足的地方,他們用了一年的時間,布了這個局,可我太傻,竟一點都沒看出來。”

他聲音漸漸哽咽,低着頭,像是在哭了。

蕭暝瞪大了眼睛,原來早在更久之前,那人就知道了自己是妖,他從未在意過自己的身份!

捧住他的掌心有些濕了,蕭暝心中一緊,“夙淮,你……”

林纾擡頭沖他笑:“蕭暝,我記起你了。”

早在看到這些之前,就記起來了。

滿臉挂着淚痕,想哭卻強迫自己笑着,蕭暝心底刺痛,擡起他的臉,俯身吻了下去,柔軟的唇瓣相貼,綿長的一吻,帶着說不出的心疼。

林纾低垂着眉眼,輕吻又落在了的眼角,逐一吻過他的臉龐,最後又覆上的雙唇,唇齒相交,鹹澀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他微微仰起頭,略顯僵硬,生澀地回應起這個隔世的吻,心中泛起蜜一樣的甜膩。

因為擔心哥哥想不開,抱着試試看的想法來到天臺的林荌,剛走出樓道口,看到的就是某人被強按在牆上非禮的模樣,頓時瞪圓了眼,沖過去擡腳就要踹。

蕭暝早有警覺,抱着人旋身一轉避過了她的無影腳,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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