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養心殿內十六根通臂巨燭高燃,燒的時候久了,火光不定,杳杳跳動起來。榮壽請了金剪剪燈花,順便把燭臺下的銅碟都換了。

回頭看一眼,皇帝盤腿坐在坐榻上奮筆疾書。他呵着腰過去,小心翼翼道,“主子,外頭已經戌正了。您一下午沒進東西,這麽下去可傷身吶,還是傳膳吧!”

皇帝沒言聲,狼毫在朱砂裏蘸了蘸,仍舊忙着批閱他的奏章。榮壽沒計奈何,只得抱着拂塵退到一旁。

要說皇帝,真是是勤勉的好皇帝。傳承了太上皇的衣缽,一門心思想做出政績來。事實也證明太上皇眼光獨到,挑的人又穩當又可靠。老皇爺的兒子,對政治機務有天生的敏銳。當今聖上垂拱九重,國庫較之承德帝時更加充盈。

國運昌隆和當家人的努力分不開,大英皇子可能是歷朝歷代最耐摔打的貴胄了。宇文氏自南苑為王起就立了規矩,皇子們六歲開蒙,十二歲上開始跟着軍機大臣學辦差。有時要出遠門到外埠,風餐露宿和平民無異。皇帝自小要強,所以沒有嬌奢的習慣。後來禦極更加自省,有時候忙起來沒日沒夜。說作養身子,可能還不及那些閣老大臣們。仿佛他的人生除了政務,再沒有別的可消遣的了。

主子不在乎,做奴才的卻心疼主子。榮壽招侍膳太監來,接過了梨花托盤往上敬獻,“萬歲爺,好歹進兩口奶子墊墊胃。上回老祖宗還說叫仔細爺的身子,您這麽的,回頭老祖宗知道了要着急上火。”

皇帝手上沒停,唔了聲道,“朕的事,別往太皇太後跟前傳。”

榮壽忙道,“不是專程回話,就是主子打發奴才過慈寧宮那回,老祖宗問起來,奴才不好敷衍。要是敢扯謊,老祖宗又說奴才耍花槍,要賞奴才皮爪籬。”

太監怕打,皮爪籬就是戴上水牛皮手套掌嘴。沒有扇在皮肉上的脆響,卻疼得鑽心,跟臉上吃拳頭似的。他觑了觑,見皇帝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又道,“主子,奶/子趁熱喝,冷了有膻味兒。我聽說壽膳房往慈寧宮進獻的都是人奶,老祖宗說人奶最補,奴才琢磨着,下回也去找個奶媽子擠出兩碗來,主子試試功效?”

皇帝皺了皺眉,“你腚上皮癢癢了?朕又不是孩子,少拿這個來惡心我。”

榮壽讪讪的,“奴才不是看主子勞累麽!禦膳房變着花樣哄主子進補,主子吃兩口就撂,奴才怕主子這麽下去身子扛不住。”

榮壽是慧賢皇貴妃宮裏撥出來的,從皇帝做阿哥起就陪在身邊服侍。大英後宮除皇後以外,別的貴主兒、小主兒一概不能撫養自己的親兒子。皇帝也和衆皇子一樣,擎小兒養在別人宮裏,不能和親生額涅親近。他既是皇貴妃的人,皇帝念着母親的恩,自然高看他兩眼,一登基就給了個大總管的銜兒并紅頂子。主子厚愛,做奴才的更要兢兢業業的回報。他就是萬歲爺的一條忠狗,狗最顧家,到死也把萬歲爺舉在頭頂上。

他仔細觀察皇帝的舉動,見他擱下了筆,立馬捧着海棠蓋盅呈上來,谄媚道,“這奶/子裏加了酪,上頭撒了杏仁片子,主子平素最喜歡的。暫且随意喝兩口,奴才這就叫人排膳,上幾樣精細的小菜,主子再進點兒飯。宮裏新入了兩個北地廚子,窩頭做得也好,要不再上碗小米粥,窩頭就茄鲞?”

皇帝聽得不耐煩,“年紀還沒大,越發啰嗦了。你是老婆子嗎?哪來那麽多廢話!”

所以說這養心殿冷清嘛!皇帝話不多,辦實事的人不愛耍嘴皮子功夫。榮壽往臉上拍了下,“奴才多嘴,奴才就想讓主子進得香。”

皇帝橫過眼來打量他,他噤住了口,忙縮脖兒傳話去了。

手上捧着盅,心裏還是放不下。皇帝扭過身看案上的折子,正看到文華殿大學士舉薦官員處,冷不丁一聲“天下太平”傳來,聲音高而顫,還夾帶着一股子說不出的凄慘惶駭,真讓他心頭發涼。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對他又撞又踩的宮女。那麽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帶。神憎鬼惡的角色,好事不幹,總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撐在肘墊上,漫不經心的低頭喝東西。喝了幾口又聽見那陰陽怪氣的嗓門,這下子實在沒食欲了,順手就把盞擱在了洋漆描金小幾上。

榮壽帶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鋪陳,折返過來躬身道,“主子移駕吧!奴才知道主子這兩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們挑清淡的上。”

皇帝聽那聲音漸行漸遠,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绡紗,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屜子推開一條縫,外面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爐上打了個豁口,寒意絲絲縷縷的蔓延進來。

榮壽在一旁候着,摸不透他要幹什麽,只聽他問,“那丫頭入宮幾年了?”

他立馬轉過彎來,“主子是問外頭提鈴的丫頭?她十三歲進的宮,到明年十月滿八年,該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阖上窗,舉箸挑着菜色進了幾口。榮壽果然讓禦膳房備了窩頭來,大荷葉式翡翠盤邊上還擺了一碟醬瓜,他嘗了一口,頗有點憶當年的意思。彼時皇父廢太子,他是兄弟幾個裏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陝北督辦錢糧。那個黃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窯洞,吃的是鍋魁老鹹菜。如今對比那時大不相同,可錦衣玉食外,偶爾也能想起當時的情形,別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着醬瓜喝些粥湯,倒也吃了個八分飽。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狝的事,問大駕準備得怎麽樣了。榮壽樂颠颠道,“奉宸院那頭回過內務府,說鹵簿儀仗早已經置辦好了,就等下月初九開拔。奴才拟了随扈的太監宮女名單,回頭送到鐘粹宮請主子娘娘過目。娘娘點個頭,就萬事俱備了。”

皇帝吃了飯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牆根侍立的小太監一眼,“路子,你瞧這回誰能拔頭籌?”

那路子是個秉筆太監,十分能抖機靈,木蘭圍場上世家子弟策馬揚鞭,好幾回頭名狀元被他料了個正着。皇帝拿他解悶兒,負着手道,“快點兒猜,猜着了照例有賞。”

路子眉花眼笑,插秧道,“回萬歲爺的話,依奴才的拙見,這回孚郡王、小肅親王,還有老莊親王家的三貝勒、六貝勒都有戲。再者是恪親王,奴才看他少壯氣猛,布庫的時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上回幾個侍衛陪着練,一個個都叫他撂倒了。瞧這架勢,一人準能打死一頭老虎。”

皇帝點點頭,卻不言聲。榮壽怕提起恪親王惹他不高興,畢竟那是暢春園太後的娘家侄兒,私底下再挑剔也動不得的一尊大佛。皇帝嘴上不說,暗裏總歸不對付。他忙打岔,“奴才也來湊個份子,其實咱們國舅爺不賴,上回看他走馬,動作幹淨利落。挺像那麽回事兒。”

皇帝想起恩佑的騎射就嘆氣,這位國舅爺幹什麽都是半瓶醋,愛說大話,辦事不着調。祁人子孫,馬背上射箭不說正中紅心,至少做到不脫靶。可等他賽完一輪去查驗,卻連一根箭羽都找不着。讓人懷疑他的弓上到底有沒有搭箭,是不是單拉拉弦,做做樣子的。

“要我說,那是萬歲爺沒出手,否則誰能獵得過咱們爺?主子,奴才鬥膽先和您讨賞,要是這回奴才猜得沒錯,奴才要碗鹿血喝喝成嗎?”路子嘿嘿的笑,“都說鹿血大補,奴才還沒嘗過味道……”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太監不能喝鹿血,喝了得沖死,你活膩味了?

榮壽憋着笑呲達,“鹿血補男人,你又不是個男人,喝了幹嘛使?這鬼東西成日間就想這些不着調的,改天我帶你上黃化門溜一圈,叫那頭師傅再給你淨一回身,你八成就消停了。”

正說笑,暖閣外頭有腳擦地面的響動,榮壽挨到簾子邊上看一眼,垂着兩手回來通禀,“主子,今兒二十五,敬事房遞牌子了。”

皇帝聽了踅身坐回炕上,門外太監打起軟簾,敬事房馬六兒頂着大銀盤進來,膝行到皇帝跟前,往上一呈敬,“恭請萬歲爺禦覽。”

銀盤裏整整齊齊碼着綠頭牌,皇帝扶額看,一頭還要琢磨上回臨幸的是誰。按次序來該到和貴人,他探手去翻,剛摸着牌邊兒,一牆之隔的月華門外響起鈴聲來。他頓了頓,敢情那宮女乾清門前走了一遍,這又回到內右門裏邊來了。

榮壽看皇帝臉色不豫,斂着神道,“主子別惱,奴才這就去打發那丫頭。”

他剛說完,夾道裏的“天下太平”顫巍巍的響起來。榮壽見皇帝臉都綠了,不敢再言聲,正想退出去料理,卻見皇帝略擡了下手,寒着嗓子道,“由她去。”

也是,罰她提鈴是禦口親旨,這會兒忽然撤了太兒戲了點。皇帝只有當作沒聽見,耷拉着眼皮子把綠頭牌扣了過來。

馬六兒複高舉着銀盤卻行退出去,把聖意傳給了馱妃太監,自己穿過東庑房出了遵義門。

遵義門和月華門是大門對小門,直隆通的道兒。他一出來就撞見了素以,借着腰子門上燈籠光看,那姑娘青着臉,一雙眼睛幽幽泛着綠光。抽冷子看過去,吓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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