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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麽話兒說的!素以吓得腿裏直哆嗦,像誰不好,怎麽偏像太後?萬歲爺帶她上暢春園,難道要把她當個玩意兒似的敬獻給太後看,逗她老人家一個樂子?可長滿壽又像見了鬼似的,再三吩咐別往主子跟前湊,那就說明裏頭肯定另有隐情。照這麽看來是太後脾氣八成不太好,也是,誰願意和一個奴才秧子長得像呢!叫人說起來多跌分子啊!那萬歲爺又是什麽用意?難不成有意把她當槍使?

她細打量長滿壽的表情,見四下無人湊近他道,“我問谙達一句話,谙達不用回答,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長滿壽有點怕似的,“姑姑,您可別問我太難的,有的話我答得上來也不能說。”

“不難,我就問一句。”素以壓着嗓子道,“我進宮時候雖不短,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能踏出尚儀局的大門,外頭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打聽,萬歲爺和暢春園太後是不是不對付?他們不是親娘倆,難免生分,是不是?”

長滿壽瞟她一眼,“知道你還問!”其實太監最愛嚼舌頭,打開了話匣子就收不住,非得全倒完了才舒坦。既然人家都問到這上頭了,再藏着掖着顯得不局氣呀,于是他打翻了核桃車,叽哩咕嚕一股腦兒全說了。從皇太後的出身聊起,繪聲繪色的描述太上皇和太後怎麽相愛,怎麽經受波折,怎麽有情人成眷屬。順帶便的提起了太後和前太子的一段情,再牽筋絆骨的兜到皇帝身上,兜到慧賢皇貴妃身上,最後手一攤,“橫豎就是這麽回事了。”

素以沒想到裏頭學問這麽大,長胖子只顧嘴上痛快,好些地方說漏了,把自己也給圈進去的。她不說話,心裏卻門兒清。長滿壽突然意識到了,忙不疊的解釋,“姑姑別誤會,我把您往禦前湊可不是要害您。想當初我和皇太後也有點兒交情,看見您不是分外親切嘛!您看我是為您着想,理由我說過,就圖您往後名聲好。您可不能想歪,辜負我的一片心。”

素以幹笑着,“谙達菩薩心腸,我都知道。”

長滿壽撓撓後脖梗,“我可就當您誇我了。說句實在話,我和榮壽那小子不一樣。他榮大總管五行缺金,就認識錢。我這人重個義字兒,只要合上了榫,我對人掏心窩子。”

素以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往後還要多仰仗谙達呢!谙達心眼兒好,多幫襯着我點兒。”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用你招呼,我肚子裏有本賬。宮裏過日子,獨拳打虎哪兒成!咱們得擰成一股繩,這樣大夥都有依靠。”

他神吹海侃,素以自己心裏合計,嘴上只管唯唯諾諾的答應。

一晃眼到了五更天,養心門上傳來擊掌聲,外面太監宮女列着隊進來,兩個蘇拉擡了桶熱水擺在偏殿門口,殿裏當值的人接進門,伺候皇帝梳洗換衣裳。一切置辦妥當服侍皇帝進早點,呈前一天內大臣遞的膳牌子。諸樣齊全了,皇帝就該上龍辇往太和殿視朝聽政了。

給皇帝擡肩輿的太監一色簇新的寧綢袍子粉底靴,金頂版辇上鋪着明黃彩繡雲龍捧壽坐褥,那股子氣派,是常年在長房夾道裏的人沒有榮幸得見的。

禦前當值,各人有各人的職責,多一處空缺都沒有。素以在這裏算額外人,沒有哪裏搭得上手,就挨在一邊閑看,等皇帝出養心門,才好卸了職回尚儀局去。這裏斂袖而立,正殿裏排開一溜提鎏金香爐的宮女,後面榮壽弓腰接引,皇帝方從殿內跨了出來。

外面霧霾仍舊很沉重,站在轉角廊庑上斜看過去,不近不遠,正好可以看得真真的。皇帝穿十二章明黃色冬朝服,紫貂滾邊披領,頭上是金佛帽正共東珠寶頂朝冠。先前批折子的時候不過是便服,雖然渾身透着威儀,并沒有眼下這樣寶相莊嚴。果然人長得俊就是好啊,早前聽說太上皇也是相貌堂堂的,要不是自己有趨吉避兇的打算,跟過園子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長滿壽看見皇帝下了丹陛,領着一衆宮人跪在滴水下磕頭請安,“萬歲爺吉祥!”

素以伏下去,只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然後是榮壽高唱“起駕”。悄悄觑一眼,龍辇前後宮燈綿延,直排到養心門外。正是滿心折服的時候,金頂金蓋下的人微微側過頭來,飄飄忽忽的一瞥,也沒等她收回視線,複又別過臉去了。代步升上肩頭,輕輕巧巧的一滑,聖駕出寝宮,往太和殿方向去了。

站起來的時候頭昏眼花,喘了幾口大氣才緩過來。在尚儀局做管帶,作息一向很正常,目下冷不丁的熬一夜,真覺得熬幹了燈油,大點兒的風一吹就能刮倒似的。長滿壽體人意兒,發話叫她回內務府去。她蹲個安就退了出來。

一路打着飄到了長房,先是聽尚儀嬷嬷吩咐話,完了該她給手底下人點卯。統共也就七八個,粗略一看就能數明白。

她有個得意的大徒弟叫清鳳,跟着她有三四個月了,悟性高,人也聰明。點過了卯挨到她身邊,體貼的細語,“我瞧姑姑臉色不好,橫豎今兒練走,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活兒。姑姑回榻榻裏歇會兒,我給您看着就成。”

她心裏也确實記挂着事兒,便點頭道好。交代了些要緊的話出門找綏嬷嬷,回禀一聲昨晚上的事,又說萬歲爺要帶着上暢春園去,綏嬷嬷沒多言語就讓她回去料理了。

她心裏早就有了成算,園子是不能去的,誰知道露了面之後會出什麽意外!萬一主子們鬥法,存心給她上眼藥怎麽辦?她人微福薄經受不起他們折騰,所以想法子告假最妥當。可要做到順理成章,就必須有根有據才管用。素姑姑到了生死關頭很豁得出去,屋裏牆角處正好有半桶清水,大概是妞子和品春早上用剩下的。她一咬牙,舀了幾瓢就往領口裏灌。十月的天吶,真叫一個透心涼!她哎喲兩聲,咝咝抽着冷氣。一頭澆一頭打着擺子感嘆,這麽禍害自己,上輩子作了什麽孽唷!

五六瓢下去,裏衣綢袍子都浸透了。她擱下瓢站在地中央,渾身上下濕淋淋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這下子總該生病了,最好狠狠的發燒,萬歲爺散朝時她燒得人事不知,不去暢春園便情有可原了吧!

她找個條凳坐下來,濕衣裳裹着得堅持一會兒。寒氣入了骨,發作起來能快點。眼下真是饑寒交迫,她探手從桌上的八角攢心盒子裏翻出一塊果脯來,嚼在嘴裏嚼蠟似的,吃甜食沒味兒,看來火候大概要到了。

趕緊上箱子裏找衣裳換,幹衣服套進去也是鑽心的涼啊!她上下牙扣得咔咔響,邊哆嗦邊收拾好了鑽炕頭。炕也是冷的,這會兒有點害怕,擔心玩兒得太過,不小心把自己給坑死了。

她裹着被子,認為應該找找感覺,于是很有節奏的哼唧開了,“哎喲,我病了……哎喲,這下子可去不成了……”長嚎了一炷香,病氣兒果真如約而至。也來不及樂,連打兩個噴嚏,背上陣陣寒将起來。拿手一搭額頭,好!手心滾燙額頭也滾燙,成事兒了!

近晌午時品春回來換鞋,進門桌腳的木盆裏泡着濕衣裳,炕上躺着個人,棉被兜頭蓋住了腦袋,褥子下抖得發瘧疾似的。她喲了聲,“怎麽了?”上來扒被子查看,素以一張臉紅得像關公,看樣是病了。她吓一跳,“這是要出人命吶!”

品春的值房離得近,忙探頭出去喊,“二丫頭死哪兒去了?快給夏福權傳話,說素姑姑病了,瞧着是受了寒。沒什麽了不得,叫他別嚷嚷,先抓兩帖表汗的藥來。”

宮女子生病也看情形,小病小災吃兩劑藥好了就好了,要是時候拖延得長怕是傳染病,須得送到宮外頭去。一間屋子裏的人關系好不聲張沒什麽,要是誰計較,人送出去就壞了,壓根兒沒人管,死了算完。

品春上來摸她額頭,燒得厲害,簡直燙手。她叫了她一聲,“素以,你還成嗎?”

被窩裏的人嘟囔,“鹦鹉架子倒了。”

這是燒糊塗了啊!品春有點怕,趕緊叫底下宮女弄熱水來,絞了帕子給她臉上身上一通擦,嘴裏嘀嘀咕咕的數落,“忒沒人情味兒,剛給張羅完公爺喪事就罰提鈴,敢情上輩子欠了他們!咱們奴才就不是爹生父母養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不整死了人不罷休是怎麽的!”

妞子聽說了也趕回來,着急忙慌架起炭盆找藥吊子,“虧得今天局子裏發了過冬的炭,我偷着包了點回來。火鐮呢?”

品春往櫃上努嘴,“那兒呢!你幫着給綏嬷嬷告假沒有?”

“打發徒弟說去了,局子裏倒沒什麽,回頭中晌不是還得提鈴嗎?”妞子咬牙切齒的劃火石,劃得火星子亂竄,“怕內務府要來問,上頭會不會怪罪?”

“都病成這樣了,叫人架着提鈴?”品春擺了下手,“別管了,有人來問再說。”

這話撂下沒多久,禦前就來了個太監查人,說過會子就往暢春園,問素以人在哪兒。

藥煎開了,頂得吊子蓋兒咔咔作響。品春往炕上指指,“喏,病得人都認不清了,這趟差事是走不成了。”

小太監瞧了兩眼,回去如實禀告大總管,榮壽搖頭晃腦嘿了聲兒,“這丫頭不笨,病得讨巧,會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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