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真話還是假話?

對于姚珞這個問題,陳宮是真的不是很想回答。看着她笑盈盈扮成男裝的模樣以及旁邊那位坐立不安的濟南糕點鋪子老板,陳宮輕哼一聲轉過頭:“誰知道呢。”

“沒錯,在我沒說出這是真還是假之前,誰知道呢。”

看着眼前水流和緩的黃河,姚珞用折扇抵着下巴注視着船外的景,眼睛裏多了點感嘆。

以往史書上看都是什麽黃河又又又又決堤了,她當時還以為這只是單純給普通人帶來生活問題的一件事情,讓她有些沒有想到的是黃河所承載的意義遠比她想象中更大。

自從東漢時期水利家王景主持疏通黃河,從此黃河安穩将近六百年,不再改道決堤。因此如今黃河除了是沿途村落的主要水源以外,同時也是在中原大地上最重要的運輸主流之一。在這個時代陸路總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管是運輸還是單純的游歷走訪,都是以河運居多。只要船家靠譜,河運的安全性總是比時不時遇到什麽山賊打劫的陸路運輸來高不少。

畢竟來來往往的船只有不少,水上作業的難度也比較高。

“說起來,姚小先生?”

“嗯?”

“您可否給我說說那鴻鈞後來怎麽了?”

看着在一邊的許掌櫃,姚珞轉過頭看着他,聲音裏多了點戲谑:“許掌櫃,你這可就不厚道了啊。說好的回去繼續,怎麽能就這麽開口讓我給您私下多說呢?”

“這不是,急得慌麽。”

許掌櫃讪讪地笑了笑,他本來就準備在黃巾賊被打退後去一趟東郡把老娘帶回濟南,正好遇上準備出門的姚珞,索性兩邊就并做一邊走:“您忒會吊胃口。”

“說這個可不行,提前說給你聽了,回去了大夥不得吃了我。”

看着許掌櫃有些遺憾的表情,姚珞從袖子裏抽出她的吃飯家夥輕輕一拍,讓艄公都下意識轉過了頭:“說到濁河,我倒是有個故事。您可知道,濁河水神河伯‘望洋興嘆’一事?”

“這倒是好像在哪裏聽過又像是沒有……算了,您給講講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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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鄭伯克段于鄢,現在又是莊子秋水,姚珞這姑娘可真是……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用什麽詞彙來形容說着故事的小姑娘,但是船內空間不大,陳宮也沒法真的避開,聽着她從莊子說到九歌,帶着楚音的念誦讓陳宮看着同樣聽得搖頭晃腦的許掌櫃與她身邊跟着的幾個護衛,突然覺得因為有姚珞在,這艘船或許也并不是普通的船。

總有人是特別的,能夠讓整個氣氛都變得不一樣。就在她唱着九歌的時候艄公仿若也是聽懂了什麽,用水漿拍打着河流唱起了豪邁的歌。濁河之上各路船家瞬間相和,在他停頓的時候接下,聽得姚珞打着拍子輕輕應和。

“你聽得懂?”

“聽不懂。”

姚珞理直氣壯地扭頭,看着一臉無語的陳宮覺得他實在是有些刻板了點:“但人家開心,我聽得也開心。”

一路前往東郡當然也不會真的就住在船上,船家掐準時間抵達了一個渡口,渡口邊的小鎮專門就做這些生意,客棧也從好到壞各有級別。等下了船許掌櫃挑了家不上不下、房間也不上不下的客棧,看着對發黴被子渾身不自在的陳宮姚珞搖了搖頭,表情裏多了點嘆息。

果然,是個大少爺啊。

“你好像很有經驗?”

“嗯?有東西遮着就很好啦。”

曾經和老師也是全國亂跑,姚珞當然也有露天宿營的時候:“還是說你想要被子聞起來也是香香的?那怎麽可能嘛。”

看着陳宮臉漲得通紅的模樣姚珞也不再調戲他,只是淡定地把那床發黴的被子挪到了旁邊,自己跳上這個土榻把随身帶着的衣服拆開,準備晚上就蓋着這個睡:“路上不便的事情多了去了,我都能忍,你還不能忍?明天到了縣城再好好打理。另外你放心睡,這地兒遇不到打劫的。”

看着姚珞似乎格外熟練的模樣陳宮沉默了片刻,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等六天過去到了範縣,立刻下了船帶着姚珞坐上了前來接他們的牛車。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陳宮,姚珞挑了挑眉,等坐定了才慢吞吞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你練過弓?”

“嗯。”

“手勁挺大,要不是知道你我二人是師兄妹,怕是許掌櫃能當場喊我被強人綁了。”

“他們都知道你是姑娘?”

“……人也沒瞎啊。”

姚珞從來沒瞞着別人自己的性別,一開始穿男裝出門用僞聲說書純粹是避免麻煩,等到熟了之後也無所謂,但好歹也是個招牌,索性就繼續用僞音了:“怎麽,有問題?”

“不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長出一口氣:“沒有問題。”

“啧啧,瞧你這擔憂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我……”

幾個字到嘴邊就被姚珞給咽了回去,她和陳宮還沒能到開這種玩笑的時候,索性轉了個彎露出個假笑:“還以為您是我親哥呢。”

“我算是你師兄。”

“那以後要我這麽喊你麽,師兄?”

她一瞬間切換了本音,然而在這個時候卻莫名顯得有些沙啞,說完後就輕咳了兩聲。看着她有些可憐的模樣,陳宮猶豫片刻,最後還是伸手把自己在濟南買到的幾枚酸梅子遞了過去:“給。”

“對我這麽好?”

“你只有十一。”

看着他毋庸置疑的态度,姚珞撇了撇嘴,挑了塊梅子抿在嘴裏,整張臉酸得皺成一團。牛車緩慢行進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是聽到“到了”兩字時原本昏昏欲睡的姚珞猛然驚醒,跟着陳宮走下車走進小院時看到了個跪坐在桌邊的老頭。

一臉書生樣,胡子明顯修剪過,卻又莫名顯得稀疏。頭發……

他似乎是感覺到自己的目光,眼神掃過來的那刻有些犀利,同時也帶着點打量。姚珞只是微笑地站在那裏,良久後才聽到對方帶着笑的詢問:“你就是姚珞?”

“正是。晚輩姚珞,見過陳老。”

這不是挺好一個小姑娘嘛,還說人家妖孽……陳熹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咂了咂嘴,只覺得自家兩個老友針鋒相對了一輩子,最後還是某人眼光不錯略勝一籌。

“你不準備留下,還準備回濟南?”

“不錯。”

“那你可知道你師父把你托付給了我?”

“不知道,也不可能。”

聽到最後四個篤定的字時陳熹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這個男裝小姑娘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下去就看到她掃了一眼自己的腳。

跪坐那麽久,腿不麻麽?

“……”

他收回剛才的話!這個小狐貍,一點也不可愛!

陳宮看着自家祖父突然變得咬牙切齒起來的模樣默默地看着笑容變大了的姚珞,在心裏嘆了口氣後把人扶了起來,任由小老頭把身軀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祖父,阿珞在濟南很好,您大可放心。”

“我能不放心麽,既然公祖都說過當以子孫相累①,那當然沒什麽問題。”

聽到這句太過于有名的話,姚珞的臉上微微僵了僵,看着對方嘲諷的表情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偏偏小老頭又開了口,語氣裏還多了點怨怼:“我是不管什麽毒月毒日的,偏他只讓你一個人留在濟南,忒心大。”

“多謝您關心。”

“行了也別客套了,今天晚上住家裏,他總說要帶你來見我卻又從來都說沒空,我這兒早就有你一間房。還有,你什麽時候回濟南?”

“大約三日後。”

陳熹也不管兩個人在想什麽,伸手掐算了之後點了點頭,表情裏的笑更加深刻許多:“那便住下,你遠道而來我不留你多說話,只是莫誤了申時的哺食。”

小老頭到最後都不肯說自己的名姓,姚珞也不問陳宮,又一次行了禮後随着院子裏老仆的指引走到自己房間,随口說了聲多謝後看着他似乎愣住的模樣又往他手裏拍了剛從陳宮手裏昧下的梅子。

“多謝,身無長物,送給您當個寒酸見面禮。”

“這可使不得——”

看着男裝小姑娘對着自己燦爛一笑後關上門,老仆低頭看向手裏的梅子,小心翼翼地抿捏下一點抿在嘴裏,随即被酸得嘶哈出聲。

這味道,夠勁。

聽到下午四點才有晚飯,姚珞坐在打掃幹淨的床榻上揉了揉腿,看着書櫃上擺放着的竹簡走過去拿起一冊。看着上面的并非是什麽儒家經典而是太史公本紀時她順着讀了下去,對着手裏沒有标點符號的長串描寫在心裏安排了句讀,只覺得越來越有點心塞。

她真是被自己給慣壞了,畢竟當初她和她師父開始學了判句讀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個借口着手給語句加标點,以至于到現在她家那些她抄的書都是有标點符號的。

手裏這些沒有标點,是真的難熬。

只不過手裏這本史記倒是有着自家師父留下的批注,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跡,姚珞抿嘴一笑,讀完了一段後把手裏的史記放回書架,靠着牆有些發愣。

她剛才得到的情報,實在是有些驚人。雖然早有猜測,但是在确定是他的那瞬間,姚珞還是有種恍惚感。

當以子孫相累。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橋玄,也就是後世有争議,對着曹操說出“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這句著名品評話語的人。歷史上這位大佬曾經還擔任過三公,怎麽會是自己的……

喬公,橋公。

當初她因為是個女孩子生辰又太過于惡劣,被當初趕來濟南扶靈歸鄉的喬公兒子趕到了旁邊,甚至于都沒法送行,只能遠遠地給他嗑三個頭。而現在陳宮的祖父告訴她,你那個老師,是曾經的太尉。

不對,歷史上他當了太尉,但是他在撿到她之後似乎就沒有再入過朝,而是帶着她走遍中原,最後因為疾病留在了濟南城。

雖然知道自己揮揮袖子就有可能改變很多事情,但是姚珞從來不知道自己改變的東西,已經有了那麽多。

“阿珞,你在麽?”

聽着敲門的聲音,姚珞慢慢放下腿,重新整理好了衣服後帶上慣有的笑容打開門,剛想開口就看到了陳宮皺起眉頭,伸出手又顧忌到什麽收了回去:“你哭了?”

“啊?”

有些詫異地伸出手,在摸到自己臉上的水漬時姚珞也愣了愣,随即勾起嘴角笑得依舊是那副自在的模樣:“其實,我說實話吧。”

“什麽?”

“我師父最後不許我稱他是師父,甚至于在走的時候,都不允許讓我給他守孝。”

雖然有些不尊重老人家,但姚珞真覺得自家老師對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簡直就和對着孫猴子的菩提祖師沒什麽差別,滿臉你将來幹事兒了不許說你老師是我的表情。

看到陳宮依舊平靜的模樣姚珞有些讪讪,扭頭深吸一口氣才笑着繼續說下去:“但剛才看到有師父批注的書卷,有些想他了。”

只是因為這個麽?

“只是因為這個。”

如果真的只是因為這個——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最後還是伸出手,卻只是将她頭上有些歪了的丫髻略微扶正:“姚珞,我是你的師兄。”

你師父不讓你守孝不是不喜歡你,而是不想讓你苦守寒廬三年還一點肉都不能吃,不想讓你傷了身體,也不想讓你就這麽停下去街上說書這件事。

“你記住,我一直都會是你的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①:當以子孫相累,選自《世說新語·喬玄識曹操》:恨吾老矣。不見君富貴,當以子孫相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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