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那家四川人好闊氣,不過是死了個小娘子,竟把喪事辦的這樣大!”

“倒也難怪,這大熱的天,死在路上,總不能再帶進京或者送回四川吧?只能就地埋了,怕是擔心女兒底下怪他們讓自己做了孤魂野鬼吧?這才把喪事辦的這樣大。再說了。體面人家嘛,辦事自然也要體面些,不能讓人家說他們不愛惜孩子啊……”

“啧啧,體面人家啊……”

李念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伸手一摸,頭上全是汗。這麽久的事情了,居然,又夢到了。

她下了床,走到窗前,窗外的一彎新月十分的好看,已經是八月初了……

盡管已經過了四年,可當年那幾個拐子聊天的情景她依然歷歷在目,她絞盡腦汁的想着有什麽辦法能逃出那個院子——才過了一晚上,阿爹阿娘一定還在逆旅沒有走,只要逃出這個門,只要逃出這個門,她就能找回家人了,一定會有辦法的。她裝出十分害怕的樣子乖乖地呆在屋子裏,在拐子面前只睜着一雙淚眼瑟瑟發抖,心裏卻想着如何才能有機會逃出去,然後,她聽到了拐子們的談話。

四川人,進京,投奔做官的兒子,帶了一群小娘子,姓何……她的眼淚滴滴答答的留下來,這一次,不是裝的。

“她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罷了。”杜十一娘的話在她耳邊響起,李念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止不住了。她的那些家人,讓她回去,除了大哥,又有誰是為了她好?說穿了,不過也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罷了。

“阿念回到那兒,一定能找個情投意合的好郎君的……”

“我替你看了一個好人家,阿爹阿娘也都覺得很不錯。是前科的進士,才剛剛三十歲……”

兩個哥哥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同樣的事情,他們的态度,是那樣的不同。其實她早就該知道的,不是麽?當日阿爹阿娘匆匆帶着他們姊妹進京,不就是因為兩個姐姐都到了待嫁的年紀,而哥哥那會兒中了狀元兩年了,已經很得官家的器重了,想接阿爹阿娘到身邊孝敬。二老頓時覺得這是讓女兒們在開封找到更好的人家的機會,大姐正在談的婚事立刻停下,全家人一起進京……

很顯然,他們的計劃很順利,李念來到開封快一年了,早就打聽過自家的情況,大姐的夫婿是四品太常寺卿董文和的長子,二姐的丈夫則是前科的進士,頭年裏外放去江南做知州了,三姐則剛剛許給了一個今年的新進士……庶長女,嫡女,普通的庶女嫁的都很符合各自的身份,相較之下,給曾被拐過的庶女安排做個七品着作阿郎的續弦,很合适,甚至,有些高攀了。這是大哥的手筆,他真的盡他所能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了,她明白,她明白,可她,想要的,不是這些。

李念閉上眼睛,是做李想的妹妹李念,還是做何家的一個可以叫做任何名字的女兒或者侄女,答案,其實她早就知道了,不是麽?

何栗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說什麽,你不回去!”他猛的站了起來:“四娘,你到底怎麽回事兒!難道還在記恨爹娘不成?你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聖人的話,你都忘了麽?竟然不認自己的爹娘,豈不知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何栗的臉都氣紅了,站起身來,恨不得一巴掌扇在李念臉上。

“我沒有不認父母的意思。”李念慢慢的說“可是,憐憐,死了,我不怨恨誰,我做李念就行了。可現在,又讓我去做另一個人——甚至連何四娘都不是,我不想,用別人的名字度過自己的下半輩子!”

“說來說去你還在記恨爹娘!豈不知聖人……”

“聖人說:民無信不立。禮記有雲: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李念輕聲說:“大哥最喜歡說聖人的話,可我連自己的身份都要騙人,回去,有什麽意思!”

何栗愣了半晌,咬牙道“你還在責怪阿爹阿娘!聖人雲……”

李念打斷了何栗的話:“可聖人沒從沒說過撒謊是對的!”她話音剛落,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何栗伸手打了李念,自己也愣了,他有些後悔,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些日子,他跟四娘相處的很愉快,讓他意外的是,那個曾經在他眼裏十分庸俗的李想也并沒有阻止他與妹妹的交流,甚至他看得出,李想是真心為妹妹考慮,贊成她跟自己回家的。明明這幾天,因為多方面的影響,看着四娘已經有了想回家的意思了的,怎麽忽然就變卦了?

李念沒有管自己被打的當即就腫起來的臉,直直的盯着何栗:“阿兄勸我回去,他說凡為父母,莫不愛其子。可我知道,阿爹阿娘讓我回去,為的,不過是心安罷了。可我現在過得很好,所以阿爹阿娘真的不必不心安。我沒想不認爹娘,只是硬要冒充什麽侄女——大哥,別人也都不是傻的,這樣子掩耳盜鈴,說起來就好聽麽?阿爹阿娘都是要面子的人,我何必添這個亂呢?”

何栗張口結舌,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的妹妹,全都說中了!那日他的母親随口答應了他把四娘接回來的請求,後來很快便因為這個事情不耐煩了:“你整天往那商人家跑,算怎麽回事兒!本是為了不讓人知道,現在你這麽折騰,怕是誰都知道咱們家的孩子被個商人養着。趕緊接回來,莫要在節外生枝。”

父親的态度也沒有太大的差異:“趕緊接回來,這事情就算了解了,省的總是鬧心。”

所以從頭到尾,正如四娘所說,父母接她回去,不過是為了自己心安,以及,面子而已。四娘的委屈,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子不言父之過,身為兒女的,怎麽能夠記恨父母呢?身體發膚,皆來自于父母,便是父母讓自己死,也沒什麽不行的。更何況父母何曾虧待過四娘……四娘,怎麽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李念并不管何栗心中的糾結,慢慢的說:“我回去拜見父親,母親……若二老疼我,便認我做個幹女兒吧!我能經常回去走動。二老也不用擔心我的身份——紙包不住火,侄女之類的話,太容易被戳穿了。倒不如就說我長得像憐憐,認我做個幹女兒。”

何栗道:“什麽長得像!你本來就……”話說了半截,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我要做個人,做個站的筆直的人,不要別人憐。”李念慢慢的重複着這句話,就像當初她得到了李念這個名字的那一天一樣,她直直的看着何栗,一字一句的說:“我要做李念,別人不許我做憐憐,我也不想做憐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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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缺這個女兒不成!”一盞茶被掃到了地上,何母捂着胸口喘着氣:“寧可呆在個不入流的商人家裏,也不肯回來做個體面人家的小娘子,這種女兒,我要不起!你告訴她,不必費心走動了,我有的是女兒!”

何父皺眉道:“大哥今日總往李家跑,四娘又是經常抛頭露面的,怕是早有人看出端倪了!順水推舟認個幹女兒也沒什麽不行的,又不要你養。”

何母怒道:“我難道嫌過養女兒麻煩麽!什麽四娘?她自己都說四娘死了呢。我本是可憐她落到這個地步,日後嫁不得好人家,才答應大哥讓她回來。誰知道巴巴的去請,人家倒拿喬了!我頭次聽說這個道理,原來還可以自己選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還要我巴巴的求她做我的幹女兒,做夢!”何母說罷,站起身怒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何栗看向父親,卻見他父親皺了眉道:“這麽點雞毛蒜皮的事兒,折騰了大半個月了。算了,反正她也不肯回來,其他認不認幹女兒什麽的,無關緊要,等你母親消了氣你再跟她商量就是,你們自己看着辦吧!”何父說完,也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何栗終究沒有在母親面前再提這件事兒,母親已經很生氣了,總不能因為這個事情再把母親氣壞。轉念又想起四娘那倔強的眼神,何栗心裏不禁又有些軟,認幹親啊……她其實也是思念阿爹阿娘的吧?可是,哪裏有讓父母遷就孩子的道理呢?罷了罷了,以後有空的時候,常去看看她吧。

何栗連着五六天沒出現,李想有些納悶,這是怎麽回事兒?他前幾天不還纏着我讓我幫忙勸勸妹妹回家呢,怎麽一轉眼兒就沒動靜了?

偷偷觀察李念,卻發現她沒什麽反常的樣子,反倒開朗了許多,忍了兩天實在忍不住,便支支吾吾的跟她閑扯,想要旁敲側擊一下。

“小時候,我跟着姊妹們一起上課,除了琴棋書畫,學的淨是些《女誡》,《女論語》之類的東西。阿娘常說,我們何家的女孩子,是書香門第的小娘子,站坐行止都要規規矩矩的,不要學外頭那些瘋瘋癫癫的又是打驢球,又是蹴鞠的瘋丫頭……”

李念并沒有在意李想小心翼翼的态度,慢悠悠的說起了過去:“我聽了姐姐的話,乖乖的念書……我其實不喜歡那些書,我更想看看游記看看史書什麽的。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由着性子來,我沒有選擇,不管是看什麽書,還是,做什麽樣子的人。”

“可現在,我能選了。我可以回去,繼續做何家的小娘子,嫁個二十八歲,死了一個老婆的七品京官;也可以,留在阿兄這裏,像阿兄說的那樣,找個情投意合的好郎君。我可以回去做個可以叫做任何名字的何家的小娘子,更可以,留在這裏,做阿兄的妹妹,李念。”

李念說到這裏,忽然笑了:“阿兄,我想做李念,我想找個情投意合的好郎君,就算拖上十年也沒關系。阿兄,我是不是很任性,很不知羞。”

李想聽完她的話,呆了好一會兒,伸手摸摸她的頭:“不,不是的。我的小阿念,長大了啊。”

“瞧,這裏有座小院子,紅色的屋頂,房子前面種了好多花草,房子後面有你最喜歡的一片竹子。屋子裏挂着漂亮的珠珠簾子,還有好看的屏風什麽的,對,還有一個大書架,有房頂那麽高一面牆那麽寬,上面滿滿的全是書……另外還有一座大宅子,很體面,要花三千貫才能買得到啊。阿念,你想要那一座?”

李念皺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笑了:“有花草有竹子有很多書的小房子,聽起來好像挺好的,不過珠珠簾子很好看麽?那樣的門簾子沒什麽稀奇的啊……”

李想點點頭:“是啊,我也覺得有花草有竹子有很多書的小房子更好一些,走吧,阿兄帶你買珠子去,咱們串個剛才說的珠珠簾子怎麽樣?我保證跟你平時看到的不一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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