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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書毅走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開口,愛默生教授便舉起手揮了一揮,作勢制止他出聲,直到唐旭初看完了最後一頁論文,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臉色謙遜溫和,用雙手将論文還給愛默生教授,愛默生教授臉上有着湯書毅從未見過的光亮。
“你覺得怎麽樣?”愛默生教授迫不及待詢問唐旭初。
唐旭初溫和的笑了笑,回答教授,“我的實驗結果,過兩天準确數據就能出來,可驗證教授的論點,到時我可以把準确數據傳給教授。”
愛默生教授聽完,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問:“你真願意把數據傳給我?”
“當然。教授的論點跟我的實驗相同,我的數據正好驗證教授的論文。”
“謝謝你,我會把你的名字挂上去。”愛默生教授說。
“不用。我只是把數據傳給教授,并沒有做什麽事,怎麽能在教授的論文上挂名。”
愛默生教授搖搖頭,笑了笑說:“我的研究只是你研究方向裏的一小部分,挂名的事你自然不會看在眼裏。”
“愛默生教授,您誤會我了。我不過是将實驗室跑出來的數據給您,單單這樣就要沾教授的光,挂名在教授辛苦完成的論文上,這樣我于心不安。教授的論文我并沒有任何付出,實在不能挂名。”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個謙虛的好孩子。但如果沒有你的實驗數據,我的論文就只是推論,而不是定論,加上你的實驗數據,才能進一步朝定論方向走。”愛默生教授拍了拍唐旭初的肩膀。
“教授,幹細胞研究是正确的方向,只是要走的路還很長……”唐旭初聲音溫溫淡淡地。
那個午後,陽光撒進來,落在唐旭初的身後,他仿佛周身籠罩了一圈燦爛光暈,湯書毅看着當時身量不高的年輕男子,卻感覺他仿佛有泰山般的份量。
唐旭初……生平第一次,湯書毅真正徹底地見識到了什麽叫做可望而不可及。
一個能讓愛默生教授如此熱情對待的人,必定是不凡的。
後來,他陸續聽了許多關于唐旭初的傳奇,的确,唐旭初是一個傳奇人物,年紀輕輕天分非凡,十五歲拿到物理學、遺傳學碩士學位,十七歲擁有醫學博士學位,他擁有尋常人無法獲得的成就,做的是尋常人無法做的事,十八歲的唐旭初已有能力主導一個私人研究實驗室,突破遺傳學困境,找到新出路……
愛默生教授當年的幹細胞研究,确實只能算唐旭初寬廣研究領域裏的一個點,一個極為重要,卻僅僅只能算是唐旭初研究王國裏的一小點。
所以當年唐旭初能毫無介懷地将實驗室的數據傳給愛默生教授,教授論文發表,不過是唐旭初實驗王國裏的一個小小環節,藉由愛默生教授論文證明幹細胞是人類細胞中完美的中性萬能細胞……
好幾年之後,他才明白唐旭初的研究,超越當代。
唐旭初要的不是名聲,他所有研究只有一個目的—找到上帝的能力、永生的辦法。
湯書毅失神看着病床上的男人,這個幾乎快擁有上帝能力的男人……或者他已經找到了永生的辦法,只是秘而不宣。
病床上的唐旭初,眨了眨眼睛,入眼的便是站在床邊的湯書毅。
“你終于醒了,感覺怎麽樣?”湯書毅的聲音不冷不熱,帶着一般醫生對病人的客氣與一絲淡淡的疏離。
唐旭初沒理會他的問題,盯着湯書毅看了半晌,淡淡開口。
“我記得你,第一次見面,是在愛默生教授的辦公室,十三年前。”
他記得!湯書毅明顯吃了一驚,當年他們僅是匆匆一瞥,愛默生教授甚至沒介紹他,只簡短對唐旭初說,他是自己的指導學生。
如果他記得十三年前的見面,是不是也記得之後的……
“之後我們在實驗室慶祝會上,見過第二次。”唐旭初像是知道湯書毅心裏的想法,接着又說。
“你……”湯書毅起了頭,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唐旭初卻像是十分滿意他的驚訝,眼裏閃了點惡作劇的笑意。“我以為你應該不至于這麽驚訝才對。”
“我沒想到唐博士的記憶力這麽好,對博士來說,我是個不相關的人,沒想到唐博士将兩次短暫見面都記住了。”
“你之于我,并非不相關的人。”唐旭初語氣溫和平淡。
“喔?我不知道我跟唐博士有什麽關系,能讓博士對我如此印象深刻。”湯書毅揚眉笑問。
“你跟清清正在交往,不是嗎?清清名義上曾經是我的繼女,就過去我跟清清的關系來說,我想我跟你應該也算得上是關系匪淺。”唐旭初淡淡地笑。
“博士與清清的關系,早已因蘇菲亞博士過世而不複存在,倘若博士與清清的關系依舊,博士這般年輕,若要照東方人習俗,我與清清結婚之後,我無法稱呼博士一聲父親。”
唐旭初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幸好我與清清原有的關系已經不存在,所以還有別的可能性。”他笑了一笑。
“什麽別的可能性?”湯書毅呼吸輕窒,隐約感到不安。
“你很愛清清嗎?”唐旭初問。
“愛。”湯書毅給出一個簡單的字。
“如果我說我也愛呢?”唐旭初停頓一下,“這就是別的可能性。”
湯書毅覺得自己重重挨了一拳,他沒料到唐旭初才剛醒過來,就這樣直白宣戰。
這是宣戰吧?!
“那就要看看博士有沒有本事,将清清從我身邊搶走了。”湯書毅不疾不徐地說。
“也許你可以拭目以待。”
湯書毅沒再說什麽,将病歷放在床尾架挂上,轉身走出病房。
回憶,是條漫長道路。
對唐旭初來說,他能記得太多事情的細節。
例如,十年前的七月十二號,中午下過一場大雨,大雨結束後,空氣充滿潮濕氣味。
他走出實驗室,陽光露了臉,他習慣專注觀察周遭景象,一旁的造景植物,枝葉上仍殘留着雨滴,黃昏霞光占據一方天際,如棉絮般的雲層,或橘或粉或紫,交織出迷離絢爛的天色。
蜘蛛結成的絲網沾了些許雨滴,夕陽餘晖穿過矮樹葉間的枝縫,應該透明的蛛網,因為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這天,實驗室成功由老鼠纖維細胞培育出誘導性多功能幹細胞,早年胚胎幹細胞需要在胚泡(Blastocyst)階段破壞胚胎,以提取內細胞團,始終有道德争議。
實驗室成功培育出的誘導性多功能幹細胞,不再有道德争議,這項成果讓他距離成功又更靠近一步。
那天傍晚他走出實驗室,心情是美好的,兩張一大一小折射七彩光的蛛網落進他眼底,像個美好的預兆,仿佛預示着,在旁人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将唾手可得。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目光落在小徑旁,一個彎身哭泣的小女孩身上,她髒兮兮的小手沾染了地上的泥濘,一雙膝蓋正滲出血絲,明顯是剛跌倒的模樣。
他靠近小女孩蹲下來,裝作不知道她跌倒的樣子,溫聲問:“小妹妹為什麽在這裏哭?”
小女孩用手擦眼淚,手上的泥濘畫上清秀的臉龐,她聲音哽咽,但是聲線清甜。
“我跌倒了,我要趕快去找唐納博士,說不定他不在實驗室,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但是我的腳好痛站不起來……”
“你找唐納博士?有什麽事嗎?”他有些訝異地看着小女孩,在記憶裏搜尋這張臉,卻找不出任何資料。
“我媽媽是蘇菲亞博士,媽媽叫我來實驗室找唐納博士……”
蘇菲亞?
他揚眉,溫柔用指腹為她抹去臉上污泥,說:“乖,不哭。我就是你要找的唐納博士,我們該優先處理你的傷口,你可以在我幫你清潔傷口時,慢慢跟我說發生了什麽事?蘇菲亞為什麽讓你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