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節

朦胧胧的土灰色。

“到了。”李言笑話音未落,就迅速捏緊了車閘,只聽“吱呀——”的一聲,車子立即停了下來,我借着慣性,腦門兒在他的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怎麽了?”我向前面看去,以為差點兒要撞到別人。他跨下車,扶住車把,然後看着我笑了起來。

我明白過來之後,表示抗議:“你怎麽一點兒都沒有大孩子的樣子。”

“大孩子甚麽樣子?”他還是笑着看我。

“就像我這樣。”

李言笑撇撇嘴,沒有說話。他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帶着我朝路邊走去。路邊是一個向下的大坡,我們朝坡下走,有一排樹木擋在前面,中間走一條淺淺的小土路。我們沿着小土路走下去,我就看見一個不大的湖,但是很清澈。湖面還沒有上凍。湖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只烏鴉麻雀在叫。

“沒有人釣魚麽?”

“沒有人釣,”李言笑在岸邊撿起來一塊石頭,“這不是明擺着麽……冬天。”

“冬天就沒有人釣?”

“我也不知道。”

我走到湖邊,望着湖水,望着下面的碎石:“冬天也可以釣魚。”

“但是魚很小……”李言笑沒說完,就把手裏的石頭平平地扔了出去,但是水漂沒打好,石頭一下子就掉了進去。我們都有些失望。

李言笑不慌不忙,接着在湖灘上找石頭:“魚很小。以前我釣過,有鲫瓜子,有小舌頭,但是都很小。”

“魚苗是不可以釣的。”

“是啊,”李言笑又丢出了一塊石頭,這次石頭在湖面上蹦跶了兩下,“懷着小魚子的雌魚也不可以釣。”

我覺得很奇怪,“魚苗不準釣”是母親告訴我的,她早年出國留學,這是外國人的法律。中國人不管這個。李言笑怎麽知道,雌魚也不能釣呢?

于是我就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忘了,應該是長輩說的。”他在湖邊找了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坐了下來。我也走過去緊挨着他坐下來。

李言笑說:“春天真好啊。冬天總覺得舒展不起來,春天的話,我成天都玩瘋了。”

“你跟誰玩?”

“一個人玩兒,”李言笑想從我的袖口裏掏出我的手,“你冷麽?”

我縮回手:“不冷。”我的手裏還一直攥着奶奶的銀簪子呢。

我找了塊石頭在地上胡亂劃拉着,李言笑在旁邊一直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總覺得你很不同。”

“你說過了。”

“是越來越不同。”

我不知道這樣的話該怎麽回答,索性不吱聲。自從來到青島以後,我的性格越來越沉悶了,不愛笑,不愛說話。我清楚這是環境變化的結果,我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但是又無法改變。

李言笑覺出我很想家,就說:“你可以試着給家裏寫信。你會寫字麽?”

“會寫。”

“地址知道麽?”

“知道。”

“那麽為甚麽不寫?”

如果僅僅是紙上通信,見不了一面,那麽會使思念更加強烈。李言笑又怎麽懂得。他又在問我:“為甚麽不寫呢?”

“哎呀,你先安靜一會兒。”

李言笑便不再說話,擡頭去看天。我也擡頭看天,看着看着,眼角就在渾然不覺中流出一滴眼淚。左眼先流的,沒錯,還是悲傷,想家。

“哎——你怎麽哭了?”李言笑一轉頭,就看見了我的眼淚。我不吭聲,也沒有吸溜鼻子,就靜靜地抹去眼淚,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天。

“這也是你的不同之處罷,有大家的風度,”他笑了笑,“我妹妹六七歲的時候,哭得哇哇的。你不會放聲哭,應該不是天生的罷。”

我聽着他安靜的聲音,又克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他沒說話,把我的頭和肩膀放在他的懷抱裏,我沒有掙紮,就躺在他的腿上,悄無聲息地流淚。

“哭罷,經常憋着不哭,是不好的。”

我直起身來,不知怎的突然頭昏腦熱,竟然拿出我奶奶的銀簪子,說:“你看,這是我奶奶的東西。”

李言笑笑了起來:“出來玩兒,還帶着這個東西。”

“我忘了放回去。”

李言笑仔細的看着這個銀簪子:“你奶奶一定是大家閨秀罷,這東西這樣精致,一看就是有來頭的。我母親也有類似于這個的東西。”

“我奶奶已經沒了。”

“去世了?”

我點點頭,又有點想哭。

李言笑轉頭看了看四周,确認沒有人,然後小聲對我說:“這一定要收好,不要讓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否則會說你是‘資本主義’。”

“我知道,”我收起銀簪子,“你也要保密。”

“嗯,好的,我們家這些東西,全部都藏起來了。”

原來如此。不光是我們一家那麽奇怪。這樣的東西,全都要藏起來麽?

我們呆坐了一會兒,李言笑問我:“你上過學麽?”

“沒有,明年秋天應該上。”

“你想上學麽?”

我老老實實地說:“想。”

“那就去上呗。”

“在哪兒?”

“挺近的,小學和初中挨着,如果你去上小學,我就騎車帶你,十分鐘就到。”

“一學期多少錢?”

“就幾塊,買書的錢。如果你沒有,我可以給你。”

“我有錢。”

“你哪有甚麽錢,讀書的錢,應該別人給你出。我給你學費罷。”

“我真的有錢,不用你給我。”

李言笑半信半疑地說:“多少錢?”

“帶來了一百多……”

李言笑笑了,顯然不相信,在我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騙人是小狗兒。”

我沒說話,別人不相信你是一件很令人懊惱的事,我賭氣不理他。

“看來是真的?”

我依舊不理他。

“好罷好罷,我錯了,”李言笑過來攬我的肩膀,“不過一百多,也真是太多了,能買一萬多塊糖,那麽以後得管你叫小財主。”

我終于樂了。

李言笑打開那袋糖和零食,遞給我。我塞到嘴裏一塊糖,覺得格外的好吃。

“你會寫你的名字麽?”

我白了他一眼:“廢物都會寫自己的名字。”

“你還會寫甚麽?”

“你說罷,”我想李言笑真是低估了我的水平,“你說甚麽我寫甚麽。”

“霸王別姬。”

我找了一塊尖銳的石頭,寫出了前三個字,然後告訴他:“‘姬’我不知道是哪個字。”

李言笑看了看前三個字:“那不要緊,你能寫出來前三個字我就很驚訝了。”

我刨根問底:“‘姬’怎麽寫?”

“一個女字旁一個類似于大臣的臣的東西。”

我歪着腦袋想,想不出來。李言笑就在地上給我寫了一遍,我又描了一遍。

李言笑特別驚訝:“你是在哪裏學的?”

“我奶奶從我三四歲就開始教我識字、寫字。”

李言笑對我刮目相看:“你算術學到哪裏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九九乘法表背過了沒?”

我點點頭。

李言笑有點吃驚:“那麽——我說的,你應該插三年級,不,四年級!”

我一想到我一個七歲的小孩子坐在四年級的課堂上,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我還是從頭上課罷。”

“讀書還是早點的好,我就從二年級開始念的。”

“算了罷……”

“你應該知道,從頭上就荒廢了三年,那完全沒有必要。人生很短,少年也很短,能節省下來學知識的時間,為甚麽要去學那些早就會了的東西呢?”

他似乎說得不無道理。我問他:“一年級講甚麽?”

“小狗叫,小貓跳……”

好幼稚的東西。我改變了主意:“那我還是上四年級罷。可是我能上就能上麽?”

“能,”李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能給你找校長說說。”

“你和校長甚麽關系?”

李言笑突然有些局促不安,撓撓頭,欲言又止。

“校長是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年紀?”

“四十多。”

“你們認識?”

李言笑摸了摸我的頭:“乖,別審問我了,太不自在了。反正就是認識。”

差不多到中午了,我們要回去了。李言笑說:“可以随時來我們家找我,我那裏有很多書。我們家人都很好的,不會嫌小孩子煩。”

“好。”

我回了家,覺得肚子有些餓,就想找王鈎得兒一塊吃飯。我憑着感覺,走到後院,果然看到王鈎得兒和妞兒蹲在院子裏,低頭弄着甚麽東西。我走近一看,他倆在地上用樹枝子和稀泥。我頓時覺得王鈎得兒雖然比我大一兩個月,但我的心理年齡比他大不止五歲。

我沖妞兒笑笑,然後對王鈎得兒說:“走罷,到飯點兒了。”

“嗯,我也該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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