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漓池半晌無言。
謹言急了:“你別不信啊!房子也是可以成精的!”
“我跟你講,死物成靈雖然少見,但也是存在的。因為艱難,所以反而更厲害!那家夥,在他地盤裏特別難對付!你想啊,他是一棟宅子,除非把房子拆喽,否則他什麽都不帶怕的!”
“但咱就一點小矛盾,能把人家給拆了嗎?必然不能啊!”謹言吧嗒吧嗒道,“可你在人家地盤打架,你哪打得過人家?但我這次苦心潛修幾十載,非叫他看我厲害不可!”
漓池一路聽着這家夥的胡說八道,這斑鸠妖嘴上沒個停歇,說完了這個說那個,倒把附近妖怪的情況道出來不少,漓池邊聽邊記,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目的地。
“我們到了。”謹言停下話頭,意猶未盡地吧嗒了兩下嘴。
漓池擡起頭,“李府”兩個大字正挂在上面,還未及說話,謹言已經大聲吵嚷起來:“宅妖!宅妖!你出來!你謹言爺爺來找你啦!”
宅靈後李正在掃除。之前他的靈體已經到了潰散的邊緣,根本無力清理自己的本體,只能任由野草生長塵土積累。
那些雜草野藤的根系在破壞宅邸的架構,宅靈別無他法,也只能請那些具有靈性的小動物幫忙。
現在他終于重新凝實了靈體,自然不能任由宅邸繼續這樣下去。
宅邸是他的本體,他清掃起來倒也容易,沒過多久,那些厚重的塵埃蛛網、枯枝敗葉,就全部堆疊到花圃中去了,細膩的青磚與烏黑的瓦片露出本貌,令整座宅邸煥然清朗。
後李走到庭院中,看着攀着老藤的架子嘆氣。這些庭院中原本種植着不少奇花異木,但都已經枯萎難救,就連門前的老松都失去了生機,這株老藤倒成了唯一幸存下來的。
他又走到大池旁,這一汪靈泉原本已經幾近幹涸,這幾日竟又有了恢複的趨勢。
後李雖然欣喜自己如今性命自由,脫困于人氣束縛,之後卻反生遺憾。漓池上神溫和親善,自己如今已不必依靠上神修行時氤氲的靈氣續存性命,也就少了一個懇請上神留于此地的理由。
皮毛紫灰的小鼠從池旁的大青石後轉出來,吱吱叫着跟後李打招呼。
後李看着這懵懵懂懂卻能一直蹭在漓池身邊修行的小鼠,心中竟生出了些許羨意。只可惜他本體是宅邸,無法離開此地,否則還能請求上神讓自己追随。後李知道自己貪求了,可這樣難得的機遇,他怎能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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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現在手中又有什麽值得讓上神留下的呢?
恐怕也唯有李氏庫房中的東西還具有些許價值吧。
李氏若已斷了血脈還罷,他已經生出自我,不像過去那般死板,自可将這些東西自行處置。但李氏尚有後人在世,這些東西就是有主人的,他不該随意送人。更何況,他就算拿出來了,漓池上神也未必肯接受。
後李正犯愁,手上卻沒閑着。如今上神的居所中唯有一套桌椅與一張木床,桌旁放着他送來的書箱,瞧着也太不像樣了。
此前他衰微無力也就罷了,如今他有了能力,總不能繼續慢待客人。
後李揮手将別的房屋中的木架、櫃子、小爐等等家具送了過來,櫃中還有一套筆墨、茶具、蠟燭與燭臺等等零碎物件。
他如今思維靈動,也想得開,李氏庫房中有些重要東西不能動,但其他這些零碎只是因為不便攜帶才收了起來的,這些東西用了也無妨。
後來倒是也想給這裏添上點蒲團軟墊、茶葉香料之類的,然而過去二百多年了,初期宅靈還有能力維護這些東西,後來他自身難保,這些不易保存的東西早就朽壞了。
後李将這些東西留在庭院裏,順便又帶來了一箱書。開始苦思如何才能使上神多留一陣,又或者是自己想辦法能夠脫離宅邸行動?
第一個想法最終還是要取決于上神,第二個辦法才是他可以把握的。
物靈也是可以自己移動的,聽聞有些畫卷生靈,還能自己從畫裏跳出來夾着畫軸跑,一些玉石寶劍之類的小件生靈也是可以移動的,只不過都是攜着自己本體移動罷了。
可見,他動不了不是因為身為物靈的緣故,而是因為他的本體。只是,宅邸根基紮于山體內,他又該怎麽離開呢?
聽聞有些大妖具有移峰背山之能……
後李正思緒放飛着,忽聽外面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怪叫。
他眉頭一皺,身形霎時凝聚于大門前。
後李在看見漓池後,剛想做聲,就被搶了話。
“你怎麽變厲害這麽多?!”大嗓門的斑鸠妖吓了一跳。
幾十年前他跟宅靈打架的時候,宅靈的靈體可沒有現在這麽凝實,怎麽幾十年過去,這家夥反而變強了?
“你這鳥妖又來做什麽?”後李頭疼道。
“別鳥妖鳥妖叫的。”謹言不滿道,“我又不是沒名兒。我來看看你不行啊?”
他邊說着,邊飛到那顆枯松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宅靈:“我來看你,你就這麽待客的?”
“你是誰爺爺?”後李面無表情道。
謹言滴流圓的黑眼打了個轉,兩個爪子一邊小幅度往院牆旁搗騰,一邊道:“你聽劈叉了,我是這山林裏所有斑鸠小崽子的爺爺。我叫我後輩呢。”慫得有姿有态,非常果斷。
“哦,”後李雙目幽深地看着他,“你‘宅妖’叫誰呢?”
“反正不是叫你,還不興我有個後輩是這個諧音啊?”謹言蹦跶着爪子,又不起眼地往院牆邊兒靠了靠。
“哦?那你叫我什麽?”後李咄咄逼妖。
“瞧你說的,你又沒個名兒,總得有個稱呼吧?你不是房子成精嗎?”謹言嘚嘚道,“你要不喜歡宅妖,那叫房妖?屋妖?府妖?邸妖?舍……”
他嘴上沒個停,爪子也蹦來蹦去,趁着一個空檔,“嗖”地一聲向院牆內飛去。
漓池笑出來。
後李手一揚,謹言就啪地一聲撞上了一道空氣牆,暈頭轉腦地往下掉,沒掉多久,翅膀一揚就要往遠處飛逃:“你這宅妖不識好妖心,我下回再來看你……”
“別下回了。”後李伸手把他給薅了下來,由着斑鸠妖在他掌心傻眼。
“你怎麽可能把我抓下來?你啥時候變這麽強的?”謹言大叫道。
後李不理他,對一旁的漓池恭謹道:“叫上神看笑話了。”
“這是這麽回事?”漓池笑問道。
謹言大驚:“你們倆怎麽認識?你們一夥兒的?你騙我?”
後李一把捏住他的嘴:“這斑鸠妖一直打李府的主意,想要将這裏作為自己的洞府,被我驅逐過幾回。別的妖怪早都放棄了,就他一直糾纏不休。”
“也算秉性堅韌了。”漓池笑道。
謹言把嘴巴掙紮出來:“你這房子又空着沒人住,我占一個房間怎麽了?還能幫你除除草,不比那些連妖都不是的野獸好多了?”
漓池也好奇看向後李。
“鳥都是直腸子。”後李解釋道。
鳥控制不住排洩,飛哪排哪。
謹言奮力刨開他的手,也不跑了,怒道:“你少埋汰妖!我都修煉成妖了!你就是小心眼!死腦筋!死守着個破規矩不會轉彎!你就飛不起來,能飛起來你得撞樹撞成傻子!李氏說不定都早死光了,你守着給他們當祖墳葬一塊兒嗎?我住這兒還能給你供點兒妖氣,讓你多撐兩天。”
後李的表情不太好看,嘲諷道:“你是為了這個要進李府的?”
謹言縮了縮脖子。
漓池瞧着好笑,心裏也在思量着,鳥妖來去自由不引人注意,喜歡八卦,知道的消息情報也多。宅靈被困于原地,自己又是初來乍到,對此地不算熟悉,若是有謹言的幫助,倒能省去不少麻煩。
于是對後李笑問道:“他還做了什麽,使你如此不待見他?”
“他太吵了。”後李無奈道,“別的生靈躲得了,我為宅靈,他若要住在這裏,我就只能生受着。”
謹言瞬時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看後李:“你就讓我住呗?我也就睡覺的時候在這兒待一待,我又不說夢話。”
“你自己在這多悶吶,而且哪都去不了,想知道什麽問我就行,我一飛就飛過去了,沒事兒還能給你撿兩片新瓦回來換上。”
“你那是偷。”後李吐槽道。不過他受人氣浸潤多矣,心思靈慧,一轉便猜出漓池有留下這斑鸠妖的意思,于是語氣也不再那麽堅決,道:“也不是不能借你間屋子。”
謹言大喜,拍着翅膀保證道:“說罷!你想叫我做什麽?”
後李轉頭瞧向漓池,謹言也看了過來。
謹言也瞧出這兩人中漓池才是真正能做主的那個,這個死倔死倔的宅靈不知為何,如此尊敬這個看起來實力平平的修行者,難不成他是李氏後人?
想到這謹言恍然大悟,怪不得宅靈的靈體變得凝實了不少,原來是屋主回來了,給他補充上了人氣。
漓池笑眯眯地問道:“你知道得很多?”
謹言拼命點頭:“這附近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就算我真不知道,我也能打聽出來!”
“能否麻煩道友騰一間屋子出來?”漓池對後李問道。
“不麻煩。”後李忙道。
謹言自以為猜對了,從後李手上掙出來,飛到漓池手上,趾高氣揚道:“聽見沒有?給爺收拾出一間房來!”
後李“呵”了一聲:“住柴房吧你!”身形轉而消散不見。
謹言瞪起了眼睛,随着後李的那句話,他感覺到這座宅子突然對他有了某種限制。他試了一下,發現自己果然除了柴房哪間屋子都飛不進去。
漓池笑道:“我并非這裏的主人,只是借居于此而已。”
謹言不信:“那家夥腦筋死僵死僵的,怎麽可能讓別人借住?”
漓池也不再解釋,問道:“山腳下的鯉泉村,你知道嗎?”
“我知道,”謹言點頭道,不用漓池多問,這只話痨鳥就叭叭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移山大王庇護着那裏,他可是真正的大妖,都快修成妖神了!妖神你知道吧?我跟你講……”
漓池沒有絲毫不耐。他挑中謹言便是因為這一點,穿越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說,他有許多常識都不清楚,如果只等待觸發認知的話,就太被動了,但他還不能向別人詢問。
謹言的這種喜歡炫耀的話痨性格正好,可以幫他把許多常識補上。
神明是對神道修行者的統稱。信仰彙聚的神明叫靈神,人類修成的神明叫人神,鬼物修成的神明叫鬼神,妖怪修成的神明,就叫妖神了。
這世上修行之法千萬種,神道修行是最普及的一條修行路。
倒不是說神道修行比其他修行法有什麽優勢,而是因為正法難得。
幾乎所有掌握修行之法的傳承,都秉承着法不可輕傳的理念。但神道正法卻是人人可得的修行真法。
只要修行者遵循神道法規行事,就能夠得授神庭印記,印記中包含神道正法。這對于他們這些沒有傳承的山野妖物來說,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畢竟自己琢磨出來的歪路子,誰知道會不會修到哪一步就爆體而亡了?就算有幸獲得其他傳承,也幾乎都是殘損的,總有修行路斷的那一日。但只要獲得了神庭印記,行舉不違神庭法理,便能從印記中一步步獲得後面的神道修行正法。
“……神庭可真好啊。”謹言也不嫌口幹,尖喙吧嗒着羨慕道,“給所有神明傳下修行正法,比那些小裏小氣的傳承好多了!”
漓池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也是神明,但他身上,可并沒有所謂的“神庭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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