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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留在山上的兩個村民已經驚呆了。

他們只見漓池一拂袖,自己的同伴就嗖的一下飛了出去,正提心吊膽呢,不過兩句話的功夫,又見他又拉着銅豆她娘一起跑了回來。

那速度,比掠過水面的燕還要快,像一道影兒似的。

“莫急。”漓池看着面前哀戚焦急的銅豆娘,說道,“你在這裏,我便能找到她。”

漓池看着銅豆娘身上的因果線,凡人身上因果太多,聚散不定的因果如同一層厚厚的繭,想要從這細密紛亂的因果中,尋找牽扯到特定某個人身上的因果線,幾乎難如大海撈針。

但血緣親近的人之間,因果線大多會更凝實一些。這就是漓池為何要尋來與銅豆血緣相近之人。

銅豆她娘身上同樣缭繞着一層密如霧氣的因果線,但其中有一根格外特殊。它延伸到山林深處,凝實如弦,一頭從婦人身上剛勁堅韌地延伸出去,一頭從對面傳來陣陣蟲鳴似的振動,要将凝實的因果線震散。

漓池在那蟲鳴似的的震動中,感受到一股似妖似鬼的奇怪氣息。

他看向因果線延伸的方向,目光漸漸凝實。

畫面如流水一樣鋪開,因果顯現:深山中一處小石洞裏,鋪着柔軟的大葉片與幹草,石壁尖銳粗糙的地方被泥土抹平,一個面目與銅豆娘有七分相似的婦人坐在裏面,正垂頭親昵地逗弄着懷裏四、五歲的孩童。

“蟲蟲飛,找阿娘。”

“蟲蟲不見了,阿娘哭瞎了。”

“青翅飛折矣,不見我阿兒。”

“青蚨飛複來,母子永不離。”

婦人低低哼唱,聲音溫柔,如一個普通的慈愛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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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無知,頭頂趴着一只青黑色的子蟲,笑嘻嘻地和婦人玩鬧,口中喚着“阿娘”。

銅豆身上有兩根特別的因果線,一根延伸向這裏,連着她的親娘,一根連着那個氣息古怪,似妖似鬼非妖非鬼的婦人。

兩根因果線都蟲鳴似的震顫着,連向銅豆娘的那根因果線越震越散,連向婦人的那根因果線越震越凝實。

看這樣子,等到銅豆與親娘相連的因果線被震散時,她就真的成了這婦人的孩子。

青蚨……漓池大概知曉這婦人的部分來歷了。

世間有靈蟲,名為青蚨。青蚨母子永不分離,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雖潛取其子,母必知處。

有些歪門邪道,會将青蚨母子的血各塗在不同的錢上加以煉制,煉成之後,将塗青蚨子血的錢留在家中,用塗青蚨母血的錢買東西,事後母錢會自動飛回子錢身邊。

心存貪念殘害靈蟲的人可憎,可銅豆并非青蚨子,她的的确确是個普通凡人。這疑似青蚨母的婦人并非在尋子,而是在奪子了。

如今銅豆被子蟲所控,錯以為那婦人是自己阿娘,與親娘之間的因果線只靠着銅豆娘強牽着,與對面不知是妖是鬼的婦人對抗。

這種無形的對抗太過消耗心血。漓池擡手一撥,銅豆與銅豆娘之間的因果線驟然凝實。

婦人若有所感,驟然擡起頭,露出一雙空蕩蕩的眼眶。

……

漓池看向銅豆娘:“找到了,我帶你去。”

其他三個村民忙道:“也帶我們去吧。”

漓池皺了皺眉。他不确定那婦人的實力如何,雖看起來不似很強,但他若要再多護住三個人,恐有疏漏。

“那個……嬸子是我給帶過來的,萬一出……”村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擔心銅豆她娘出事,又害怕這個突然出現的神明。

“罷了。”漓池搖搖頭,揮袖揚起一陣風,攜着這些人一起過去。

到了附近,漓池就将三個村民放下了:“你們留在這裏,不要靠近。”

三人連連點頭。

“謹言、丁芹。”漓池又道,“看護好他們。”

說完,他攜着銅豆娘飄忽而下,揮手隐匿住她的氣息,令她藏在後方。

石洞中的婦人警惕不安,她剛剛突然産生了一陣不好的預感。

銅豆已經被她哄睡,她攬緊懷中的孩子,不安地四處轉頭,喃喃道:“誰都不能搶走我的孩子……”

漓池看到她身上的因果線,其中有一根格外特殊,它從她的身上延伸出去,卻飄飄蕩蕩沒有歸處,它沒有系在任何生靈身上,好像早已斷開,只是因為婦人的執念才沒有消散……

這根斷裂的因果線上,昭示了她的前因。

……青蚨飛複來,母子永不離……

青拂生前是個普通人,她的前半生普通到就像這個世界對女人最常見的要求一樣。

長大、出嫁、生子。

青拂原以為自己的後半生也會這樣安穩地過去。

但是,在她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的夫婿對她說,家裏養不起女孩。

……

漓池從林中走出,腳步落在樹葉與泥土上踏出了細碎的聲音。

“你是誰?”婦人警惕地面向他。

“我來幫助一位母親,幫她尋找丢失的孩子。”

他停下腳步,語氣平緩,氣息清冽。

抱着銅豆的婦人放松了些許:“我也丢過孩子。”

“你也丢過孩子?”

“是的。”婦人語氣怔怔,手中本能地輕輕搖晃哄着孩子,心思卻似乎已經飛到了遙遠的過去。

“我走過好多地方,去尋找我的孩子。後來我的錢花光了,就一路乞讨一路尋找。再後來……”

再後來,她得到了一對青蚨錢。

……青翅飛折矣,不見我阿兒……

誰給她的呢?

青拂不記得了,她甚至不認識那是青蚨錢,只知道依照那人所說,将子錢留在身邊,便會一直有一枚母錢可用。

傷靈蟲母子性命煉制青蚨錢的人,也會被青拂尋子的哀切苦痛所觸動嗎?

一枚母錢改變不了太多,但可以讓她渴的時候能夠買一碗水,餓的時候能夠換一塊餅。

青拂靠着這對青蚨錢活着,尋找她的孩子。

再後來,她就找到她的孩子了。

她溫柔地撫着懷裏的銅豆,似乎已經全然将她認做是自己的孩子。

漓池嘆道:“既然如此,你想必深知失子之痛。”

“當然。”婦人略有些焦躁,她似乎感到了不安。

“那為何要使別人也經歷這種痛楚呢?”

“你什麽意思?”婦人臉色大變,她扭身向別的方向跑去,想要離開,可還沒走多遠,就被迫停下了。漓池不知何時已站在她面前。

婦人用空蕩蕩的眼眶對着漓池:“你是來搶我孩子的嗎?”

“她不是你的孩子。”漓池看着她,目光哀憫,“母盼子歸,子盼母尋。你把別人的孩子認作自己的孩子,又讓你真正的孩子怎麽辦呢?”

“不!”婦人激動地叫起來,用力攬住銅豆,巨大的蟲翼從她背後張開,“她就是我的孩子,她叫我阿娘!”

銅豆被勒醒了,疼得哭了起來。

隐在樹後的銅豆娘見孩子哭,再也忍不住撲了過去:“你放開她!”

蟲翼嗡鳴聲驟然大了起來,夾雜着婦人凄厲的嘶嚎:“沒有人能搶走我的孩子!”

她一手抱着銅豆,另一手化作尖銳的蟲足,在孩子的哭聲中,襲向銅豆娘,眼看着就要破開她的胸膛!

漓池手一揚,一根細如蠶絲的細線箭矢般飛射過去,纏在婦人的蟲足上,在千鈞一發之際拉住了她,另一只手長袖一擺,将銅豆娘向後送了幾步,然後在繃得緊緊的細絲上一撥。

懼音驟然響起,婦人的蟲足飛快變回正常的手,她蜷縮在地上,背後巨大的蟲翼将銅豆覆蓋在身下,一面瑟瑟發抖,一面悲泣祈求道:“寶寶不哭、寶寶不怕,阿娘在、阿娘在……不要搶走我的孩子、不要搶走我的孩子……”

……

“不要搶走我的孩子!”

那是青拂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候。

那個男人把她的孩子強行從她懷裏抱走,她還在坐月子,半個身子被他拖到床外。

她拽得那麽用力,手指摳進男人肉裏。

“你再不松手,我現在就掐死她!”男人惱怒的聲音和孩子的哭聲一起響起,她心裏一慌,手上一松……

再跌跌撞撞地追出門去時,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了……

……蟲蟲不見了,阿娘哭瞎了……

不對、不對……

她找到了。

她緊緊攬着銅豆:“不哭、不哭,阿娘在這裏……不要帶走我的孩子……”

漓池走到她身前:“母子牽心,青拂,把孩子還給她阿娘吧。”

他撥動銅豆與阿娘之間的因果線,凝實的因果線将她頭上的子蟲震飛。

銅豆神智一清,哭着從蟲翼下伸手向阿娘:“阿娘!阿娘!”

……蟲蟲飛,找阿娘……

銅豆娘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伸手抱回銅豆。

婦人怔愣地聽着銅豆叫別人阿娘,銅豆被抱走後,她突然凄厲地嚎道:“可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

她空蕩蕩的眼眶裏流不出淚來,子蟲繞着她飛呀飛,忽得散做一道血影,又化入她的身體。

漓池看着她身上那道斷開的因果線,默然無言。

“……我的孩子在哪?”

青拂不記得自己尋找了多久,人們把她當做瘋子,她也不在乎,她只是從活着的時候,一直尋找到死去。然後這一道魂魄,又繼續在世間飄飄蕩蕩地尋找。

……青蚨飛複來,母子永不離……

誰殺了我阿兒?誰以阿兒血制錢?

青拂的确是瘋了,她在見到被溺死的女兒後就瘋掉了,然後滿世界去尋找已經死去的女兒。

青蚨錢上靈蟲殘留的怨與執融進這一縷魂魄,造就了這麽一個非妖非鬼,四處尋子的婦人。

漓池一嘆,手掌覆上婦人空蕩的雙目,清冽的神力湧入:“莫要尋了,因果線已斷。你既有執念,不如做一尊神明,護佑這世間的母子,莫要再遇到相同的慘事。”

神力清冽如泉,洗刷着她身上的怨與執,覆蓋着青拂雙目的手掌下,突然湧出淚來。

“我的、我的……孩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雖潛取其子,母必知處。——《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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