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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後面的故事無聊得很。”說書人搖頭道,他看漓池沒有被說服的意思,便轉身側對井口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道,“也罷,既然客人好奇,我便講一講。”
“淮水神君被囚之後,餘簡四處尋覓不得,最後終于在其他神明的指引下,找到了水固井。”
“然而,深井相隔,餘簡雖尋覓到此,卻與淮水神君終不得見。”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餘簡終究老朽而逝。”
“因其生前善琴之名,受後世琴師祭拜,故而未入輪回,化作鬼神。”
“餘簡之名在隋地最盛,受香火所限,亦無法離開隋地太久,一百二十年,方能前來看望淮水神君一次。”
“井中枯燥無趣,神君常于井底久眠,唯有每過一百二十年,才時常清醒,以待餘簡到來。”
“我倒寧願你不來。”井中幽幽傳來一道聲音,“三萬年于我不過一場長夢,反倒是你,常常攪我好睡。”
“你自睡你的便是,”餘簡悠悠道,“又何必起來理我呢?”
井下龍君哼出一聲,伴着水起波湧:“我不醒着,怎麽知道你閑着沒事兒就向別人揭我的老底兒?”
餘簡瘦長有節的手指在琴上一撥。井下水聲霎時而止。
琴音起,俄而風生。
竹葉相擊,春芽破土,江邊蘆葦搖曳,柳絮纏綿拂面。
大魚溯洄,竹篙擊水,采蓮女歌聲隐隐,長足的水鳥翩然落入沙洲。
飛雪如鵝毛,天地間茫茫,釣翁蓑衣竹笠,山間老猿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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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音漸息,但長風不止,亦如大江奔湧。
龍君聽着餘簡這一百二十年所見的風景,喟然一嘆:“你又何必執着呢?”
“執着?”餘簡按滅餘音。
井中一默,道:“此事與你本就無半分幹系,你便是再怎樣做,也不會更改判決的。更何況,大天尊并不在這裏,你的故事最多講給看守聽。”
“與我無半分幹系……”餘簡慢慢擡起眼皮,“出計策下命令的是隋将羅參,挖渠道建堤壩的是隋軍将士,将庸城百姓困于城中的是盧将盧兵,不被允許幹涉凡人命數的是你這個淮水神君。這件事既然判了你的罪,又怎能不判我這個舉薦了羅參的隋臣之罪呢?”
“莫要胡攪蠻纏。”井中道,“你有這功夫,不如好好修煉,省得我出來後,卻只聽到你道行消散重入輪回的消息。”
“你既知我,又何必勸我?”餘簡手按琴弦,“不若聽琴。”
琴聲铮然。
風是不會止息的,就像大江永遠奔湧。
風止息的那一刻,便是消散的那一刻;江停駐的那一日,便是化為死水的那一日。
所以,又何必勸呢?
不若聽琴。
井下水聲陣陣,長嘯起伏。
漓池半閉着眼,手肘撐在膝蓋上,身周逐漸漾開清冽純澈之氣。
琴引情生,造化心境,竟使他有所悟,長久憂慮的心也放松下來。只是這縷靈光太過淡薄,一時無法使他明悟,只是隐約覺得與因果線有關。
一曲終了,井中長嘯亦停。
“旁坐的那位上神。”井中喚道,“你既聽了故事,可否幫我一個忙?”
“請說。”漓池擡眸。
“三萬年太久,凡人短壽善忘。以凡人信仰修行者,亦将因凡人信仰消散。上神若可保他兩萬七千六百年內不入輪回,我淮水君府中的庫藏,上神盡可取之。”
“孟懷……”餘簡皺眉插言。
井上游龍之氣探爪一鎮,餘簡鬼神體弱,竟被鎮得一時開不了口,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
“此事繁瑣日久,我做不到。”漓池搖頭道。
“為何不能?”井中問道,“餘簡資質尚可,上神只需授他正法,時常指點,便能令他脫得困境。莫非上神看不上我淮水君府中以萬載記的庫藏嗎?”
“神君何不親授正法?”漓池反問。
“我若是能……”井中冷笑,“他一百二十年才能來一次,最多不過停留三日。香火潰散之憂近在眼前,卻整日奔波于沒影兒的事。我但凡出得井來,便把他壓在洞府中修行個千八百載,待道基穩固,再放出來。省得連些個妖怪都打不過,平白丢我的臉!”
“我雖做不到神君所求,卻也可助神君達成所願。”漓池笑道。
井中沉默了片刻:“你可助我離開此井?”
漓池瞧了瞧井口八卦,隐匿于井中的封印在他目中無從遁形,想要解開,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卻搖頭笑道:“我雖能解開封印,但神君就此離開,應該算作逃獄吧?不怕之後的麻煩嗎?”
井下嘩啦一聲水波:“你待如何助我?”
“我可使餘簡道友長久停留于此地,不必有道行消散之憂。神君自可親自指點修行,不必假于他人之手。”
井上游龍之氣已松開龍爪,餘簡此時已經可以說話,卻沒有再反對,雙目看向漓池,隐有希冀之色。
“上神請言,若可成,我自有厚禮相贈。”井下道。
“厚禮卻不必。”漓池輕笑道,“今日有緣聽得琴曲,便算作回報了。”
他手指輕撥,餘簡身上連接香火信仰的因果線便倏忽生出變化。
餘簡鬼神之軀一顫,只覺之前因距離遙遠而飄忽淡薄的香火霎時凝聚于身邊,助他虛弱的神軀重新凝實。
從此以後,再不必因香火所限,不得相見。
漓池又在四周靈機一點,于井邊設立了一個有助益于鬼神修行的小小靈池。
餘簡閉目梳理片刻後,睜開雙目,對漓池下拜:“上神大恩!若有可報之處,萬望勿辭。”
漓池唔了一聲:“道友若有心,便為我寫一份琴譜吧。日後我偶來聽琴時,望道友莫要拒絕。”
“自當如此!”餘簡道。他手指拂過琴弦,卻并未發出聲音。縷縷琴音被織就成如絲絹般的琴譜,最後化作一方淡白薄絹,其上琴譜随心隐現,撥動暗紋,亦可傳出琴音。
“這是我千百年來以此琴所奏過的全部琴曲。”餘簡将薄紗相贈,“雖無法應和天地,卻也可以一聽。”
漓池笑吟吟地收下後,目光拂過他們身上相連的因果線。
覓得知音是喜,久別重逢是喜,困頓消解是喜,只差些許機緣,他或許又能收獲一根七情引。
漓池與他們告別,不再打擾這一對分別已久的知音相聚。
他能夠感受到淮水神君的強大,哪怕被囚于井中,從井口透出的些微氣息,已經可以顯化出游龍之形,甚至可以壓制餘簡。
他在聽琴時因有所感悟,透漏出些許氣息,淮水神君便可辨認出他是神明。
若非淮水神君被囚于井中,以自己目前的重傷之軀,漓池還真不太想與他打交道。但現在,他們一個被囚,一個重傷,倒也相當。
只是,如淮水神君這般強大的神明,被神庭囚于井中,竟也別無他法。
漓池以解開封印為試,淮水神君卻并未回應,顯然是并無離開井中後應對神庭追查的把握。
神庭、神庭……
他需得想辦法,了解這究竟是個什麽體系才行,還有那神庭印記。
若沒有神庭印記的神明亦屬正常,他便也不必再為此憂慮,若每個神明都有……這實在是個麻煩。
淮水神君年歲久遠實力強大,當知曉不少東西,與他交好,或可從他口中彌補不少自身所缺的消息。
不過,這也是個需要慢慢來的事情。淮水神君雖被囚于井中,卻也眼光銳利,被他瞧出自己的端倪,就不好了。
至于淮水君府的庫藏,漓池自然好奇,那其中也不知有多少奇珍,或可有能夠解決他眼前困境的寶物。
但他眼下能力不足,貪求過甚,必招禍端。
這邊漓池正在細思淮水神君,那邊井中神君也在與餘簡讨論漓池。
“你是怎麽遇見他的?”孟懷向餘簡問道。
餘簡将茶樓與後面的事一并說了。
孟懷聽後,感慨道:“你這蠢法子,竟也引來了真神。”
“怎麽?這位上神來歷非凡?”餘簡問道。
“我可不知他的來歷。”孟懷道,“他氣息純澈非常,世間罕有,為你通引香火的手段,我竟看不出半分端倪。只這一點,便分外不簡單了。”
“更何況,這井中封印中有大天尊的力量,他聲稱可以解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觀他後續為你設立靈池的手段,便知此言至少有七分非虛。”
餘簡聞言思維良久,忽然道:“這樣的神明,在神庭中應當也是地位非凡,若請他相助,可否為你減免些刑期?”
井中長笑:“他連我府中庫藏都看不上,你還有什麽可以打動他的嗎?”
餘簡默然。
“我原想他是否有所圖謀,”井中繼續道,“可你不過一新生未久的小小鬼神,我亦被囚于此無甚可圖。思來想去,也唯有我積累數萬載的庫藏尚值得引人觊觎。可我以此試之,他卻全然無意。”
“這等神明,或許只是游戲人間,聽你琴音,一時心中有所觸動,故而出手成全一段緣法。”
餘簡苦笑:“我卻也只有這一手琴藝值得一顧了。”
“你的琴藝已近乎道,又何必消沉?”
餘簡默然撫過琴面。
井中又道:“你早晚會明白的,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果真如此嗎?”餘簡低聲道。
井中淡淡道:“我天生龍君,一場小睡,凡人便已疊代。非是如此,我為何會與你相交相知?”
餘簡一笑,手指拂過琴弦。
琴音起。
風過竹林。
竹枝搖風,樹發新芽。樹下的湯餅攤揭開鍋蓋,撲出一團白色的水汽。行人往來談笑,水固鎮中已熱鬧起來。
春日生機昂揚,喜意自生。
風起雲垂,漓池馮虛禦風,飄飄乎便到了鯉泉村上空。
空中水汽低垂,漓池垂眸。
田地整齊,阡陌交錯,農人如蟻。
種子已經種下,便缺不了水,今年卻雨水不豐,只得辛苦些,每日擔水澆灌。
瓢中的水落在破土新芽上,農人的心念凝聚升騰。
苗兒生得茁壯,天也快些下雨吧,可不要是個旱年……
稻禾青青新芽生,春風軟重雨意沉。天地之間有陽和之氣生發。
漓池擡眸,倏忽落入山中李府,于大青石上盤膝而坐。
北鬥指東,天下入春,生機勃發。
漓池神合天地,化生融融陽和之氣。氣機與天地靈機摩擦,天地忽然轟鳴,蘊含生機的雷光閃爍,春雨淋漓而下。
漓池睜開眼,唇畔含笑。
驚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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