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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水固鎮,雲家祠堂。

這裏原本只供奉有雲氏祖先與藥神娘娘望月的神像,現在卻有了變化。

望月的神龛內多了一尊與她面貌相似的黑衣女神像,祠堂內又添了兩張香案,一張供奉着寫有漓池神名的牌位,另一張則供奉着無憂天女的神像——就是望月之前藏着不想讓雲苓看見的那尊木質神像。

經不住雲苓纏問,望月到底還是将自己供奉的是哪位神明給交代出來了。

無憂天女指點她破開修成妖神的關竅,漓池上神助她救回朔月。雖然這兩位都是并不需要香火供奉的神明,但望月和朔月一直記着所受恩德,即使她們現在無力回報,心中卻是一直記着的。

拜過神明之後,望月就忙碌了起來。這三日苦雨不知毀了多少水域,水中生靈多有死傷,若是不加理會,恐怕會生出時疫來。

望月的香案上除了香火供奉,還多了一只大甕。這只甕中裝的是雲家人配制好的藥丸,用來防瘟除瘴的。雲家習慣在做好藥丸後放到她的案上供奉一日,等望月以神力賜福後,便能夠使藥性更上一層。

這藥甕雖然看着不大,但制好的藥丸也不過黃豆大小,一甕中也有數千粒了。在經過望月的處理之後,藥性足以維持數年不散,一個人佩戴一枚藥丸便足夠了。

佩戴者只需裝入香囊中随身佩戴,在有病氣的區域時常嗅聞,便可以預防疾病。若是遇到嚴重的情況,也可以直接将藥丸吞服下。

這已經不是望月賜福的第一甕藥丸了,在苦雨剛下沒多久的時候,她便取來雨水,研究針對這雨的藥方,在這三日裏,雲家早已經制作了不止一批藥丸。

在處理好藥丸後,望月叫來雲苓:“這一甕藥丸已經處理好了,替我送到地神廟中去吧。”

雲苓應下後,半是不安半是好奇問道:“娘娘,以前不都是我們自己發藥嗎?為什麽這一次要送到地神廟中?”

雲家一向有施藥周濟的習慣,像這樣遇到災難的時候,更是會留一部分藥物免費分發。但通常都是靠雲家藥鋪自己分發,或是直接在店面裏,或是在外面設置一個小攤子,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将免費分發的藥丸全部交由地神廟中處理。

“雲家藥鋪太小了,”望月說道,“以後可能還會有類似的事情,交給地神廟處理比較好。”

以後還會有類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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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之前食夢貘那樣嚴重的事情,分發藥囊也是由雲家藥鋪直接來處理的。這一次大人們雖然沒說,但雲苓也猜得出來,大家都認為雲家藥鋪應對不了接下來的情況,所以才會一開始就将事情交給地神廟處理。

雲苓咬了咬嘴唇,神情間生出些許不安。

“莫怕,有我在。”望月還是不太習慣說這樣直接的話,聲音被隐含着的羞怯襯得氣弱。

但雲苓卻忍不住眼眶發酸,重重“嗯”了一聲。

從小的時候,她就在夢中時常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一直護着她,一直護着雲家,只要她在的時候,就從來沒讓他們出過事。

雲苓垂頭按了按酸澀的鼻音,抱起藥甕準備離開。

望月卻又叫住了她,問道:“新一批的藥什麽時候制好?”

雲苓抿唇道:“藥材不夠了,便沒有再制。”

其實制作這藥丸的材料還有一些,但這些藥材治別的病也會用到的,總不能為了這藥丸,就将所有藥材都用空了。

望月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大雨過後,損失的并不只是地裏的糧食,還有藥農種植的藥田。糧和藥都是救命用的,可這世上的東西,一向是越缺越貴的。

雲苓抱着藥甕離開了祠堂。

這三日的苦雨雖然古怪吓人,但水固鎮中的人們除了躲了三天、耽擱些事情外,并沒有受到多少影響,現在雨停之後,生活似乎也就恢複了正常。

她原本并未覺得這三日苦雨會有多嚴重,可是現在……

“雲苓!”

雲苓擡頭看去,丁芹正站在大門外向她招手。

“丁芹,你怎麽來了?”雲苓驚喜道。

“我要去丁家村一趟,順便來看看。”丁芹道。

來水固鎮與去丁家村并不順路,但有神術在,她也不差多走這麽一趟。三日苦雨同樣令她心生不安,她想來看看水固鎮的情況。

水固鎮中的氣息受了雨中煞氣的影響,隐隐有些變化,但有神明相護,氣息還算穩固,雲苓家的氣息看起來也沒什麽問題。

丁芹心中略微放松了些許,目光下移,看見了雲苓抱着的藥甕。

“我們沒受什麽影響,就是忙了起來。”雲苓笑道,見丁芹的視線落在藥甕上,解釋道,“這是防疫用的藥,藥神娘娘讓我送到地神廟中去。你知不知道這場雨是怎麽回事?藥神娘娘不與我說。”

丁芹搖頭道:“我也不知曉,上神并沒有告訴我。”

雲苓不由嘆氣:“我……”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一個雲家藥鋪的小夥計匆匆忙忙跑過來:“雲苓小姐,鋪子裏來了幾個急症病人,掌櫃的找你去幫忙!”

丁芹伸手接過雲苓懷中的藥甕,對她擺手道:“你快去吧,這些我幫你送到地神廟裏。”

雲苓匆匆點頭,裙子一挽,跟着小夥計往藥鋪裏跑去,邊跑邊問:“怎麽送到我們這兒了?姜氏醫館的大夫呢?”

“已經去請了。他們是鎮外人,不熟悉情況就直接送到咱們這了。他們怕餘糧不夠,就去撈水裏的死魚吃,結果就病了,腹痛盜汗……”

小夥計口齒清晰地邊跑邊講情況,兩個人的聲音逐漸遠去。

丁芹收回目光,心裏沉甸甸的。

三日苦雨的影響已經開始顯現了,雲苓說他們最近“忙了起來”,這一路走來所見,忙起來的又何止雲苓家?鎮子中的普通人雖然感覺到了不安,但大多也只是開始囤積食物以做準備,但丁芹靈目中卻看得到那些神明們,他們一個個面色如臨大敵,往來匆匆。

這場大雨雖然下得古怪,但卻已經結束了。漓池上神說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雨,那接下來必然會有旱情。神明們如此緊張,是否說明接下來的旱情也會如大雨一般古怪?他們是不是在為應對這古怪的災難做準備?

丁芹一路走到地神廟,廟中人來人往,香火不斷。祈拜的一張張面孔虔誠而惶惑,在祭拜完神明離開地神廟後,神情中便多了幾分安定。

人們總是這樣,在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祈拜神明,以求幫助,祈拜過後,哪怕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結果,卻也會多了幾分安心,仿佛虔誠地祭拜過神明,便會得到神明的庇佑,于是事情也就一定會得到解決。

丁芹找到廟祝,将藥甕交給他後說明緣由。

廟祝接過藥甕彎腰對她作禮:“感謝您将藥送來。”

丁芹回禮後,廟祝也不多客氣,略一點頭,便抱着藥甕匆匆回去安排,腳步生風。

丁芹離開地神廟後,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

地神眼下不在廟中,只有人們的信仰被他煉化成慶雲籠罩在地神廟的上空,這朵慶雲不但可以鎮壓水固鎮轄域內的命氣,也可以助地神煉化香火,剔除其中會影響神明神智的願力。

雖然直接汲取香火後,也可以慢慢解決香火中的影響,但在汲取這些香火前将之煉化遠比直接汲取要輕松徹底。煉化香火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将其中最細微的願力也洗練出來,不至于在日積月累中影響到神明的神智。

但現在,大量未經煉化的香火只是在慶雲中轉了一圈,只粗粗将香火中最強烈的願力剔除,之後便重新落下化入地神神力,又被地神将之化作地氣。

除了漓池上神外,水固地神是丁芹所見過最強大的神明。這樣有贻害的事情,若非不得已,地神是絕不會做的。地神在為這場劫難做準備,他認為憑借自己之前的積累還不足以應對這場劫難,不足以庇護他轄域內的衆生。

一路走來,丁芹已經見到了,整個水固鎮中的神明都在為了應對劫難而奔走忙碌。這不是為了自己應對災劫,若是為了自己,此時應該沉下心來好好休息,積攢資本才是。這是為了他們的信徒、他們所庇護的生靈們而忙碌。

水固鎮轄域內許多區域都沒有受到苦雨的損害,這正是神明們出手庇佑的結果。但還有很多地方有苦雨煞氣缭繞不休,這是因為神明們力有未逮。

丁芹不由得又想到了漓池上神。

漓池上神應當是有心庇護衆生的。

大青山餘脈因為地下靈脈而得以保全,靈脈因漓池上神而生;山中生靈與山腳的鯉泉村中人因銀魚疏導水脈而得以解困,銀魚受漓池上神點化;她要去丁家村中,丁家村乃至鶴神所庇護的其他地方若是遇到了困難,她是一定會出手的,而她臨行前,上神特意為她點開神印。

也是在神印點開後,丁芹才對漓池上神的力量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上神說在神印可鑒範圍內的,一切神術她都可以運使無虞。

丁芹以靈目重新觀看過天地之間的靈機,但凡日光所及之處、陽氣生發之所,無不清晰可鑒,無不是上神的權柄。

漓池上神究竟有多強大?他那樣強大,若是出手,必然可以庇護更多的生靈。可上神偏偏并未親自出手。

是與上神重傷的緣故有關嗎?

這場劫難……又該怎樣才能結束?

……

“您可知道,該如何結束這一場劫難?”水固井旁,地神向淮水神君請教道。

井中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嗤笑:“我看你是這兩日被凡人的心念影響了神智,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水固地神默然無言,片刻後,嘆了口氣,重新問道:“您可知道,該如何化解水中的鹹澀與煞氣?”

這才是他原本應該請教的問題。結束劫難這種事,不是他該問的,也不是他能想的。這是整個世界的災劫,他只是一個小小地神而已。淮水神君語氣雖差,卻是在提醒他。

衆生因災劫而迷茫艱辛,祈願中難免夾雜了希望災劫結束的心念。他以香火修行,近來又急于增加積累,對香火的煉化并不純粹,這才一時想差。

但他到底是積累多年的地神,神念一轉,便思緒通達,将這些許影響排除。

孟懷無意為難他,見他自己想明白了,便道:“水本就有自潔之道,我有一術可以助你。但眼下天地靈機混亂,水又并非你的專長,縱有我的術法相助,只怕也是事倍功半。你的這些積累,還經得住消耗嗎?”

水固地神深吸了一口氣,向井口下拜道:“請神君教我。”

井中沉默片刻,孟懷道:“也罷,你既然能問出先前那樣的問題,我又何必多此一問?”

水聲一響,一道靈光從井中射出,直入地神額中。地神閉目冥思片刻,便将靈光中的法術消化理解了,再睜眼時,正要道謝,卻見井中躍出一枚水色靈珠。

“這是我煉制的水元珠,你這地方勉強也能算是我淮水轄域,有水元珠在,你施展水道法術便不會被靈機混亂影響。暫時借你用用。”孟懷道。

地神心中驚喜,連忙道謝。

孟懷卻開始不耐煩地趕人:“既然解決了,就不要在這裏礙眼。”

地神也不介意,收起水元珠,再拜後剛準備離開,複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停住腳步,說道:“之前赤真子傳來消息,提到食夢貘背後是玄清教在作怪。”

“我知曉了。”井中聲音平靜無波,停頓片刻後,又道,“不管你是從哪得到的消息,只要神庭沒有命令下來,就不要自己上趕着摻和進去。”

“我明白了。”地神明白這是在提醒他,他略微躬身算作謝過,複又請求道:“附近水源多受污染,鎮中人們想要用水,免不了多來此處打擾,請神君勿怪。”

孟懷只一哼聲:“啰嗦。”

這便是應了,地神放心離去。

竹林中又恢複了寂靜。三日苦雨,草木枯敗,這片竹林受孟懷氣機相護,仍舊郁郁青青。

不必地神提醒,生靈們自然看得見,知曉這裏環境未受影響,有水可用。不過那也沒什麽所謂,餘簡身為鬼神,只要他不想,這些凡世生靈就見不到他,也不會聽到他與孟懷的交談。

“我本以為你只會教給他淨水的術法。”餘簡道。

他有些好奇,水元珠凝練不易,更何況孟懷一直被囚于井中。孟懷不受香火,對凡世生靈也沒什麽照拂之心,怎麽會将水元珠借出?

“我接下來準備要坑他,自然想要做點補償。”孟懷道。

餘簡一轉念便明白了孟懷的意思,問道:“你準備從井中出來了?”

井中波聲懶懶:“你想要回隋國助他們應對此劫,我不想法子出來,怎麽能安心?”

餘簡一聲笑。

孟懷天生龍君,不受香火不理凡塵,餘簡是人身死後化作鬼神,與隋地有鄉情牽絆。兩個人在這一點的觀念上,是半點也沒有法子達成一致的。

但是有什麽關系呢?他能夠理解孟懷的心态,不會借着兩人的關系要求他相助隋地,孟懷也能夠理解他的立場,願意幫助他同行。

這是整個世界的大劫,他現在的修為還是弱了些。可是受用隋地香火兩千四百餘年,他這個鬼神做得實在不夠格,現在故鄉有難,他又怎麽能躲出去呢?

但是不必解釋,他們之間自然是互相知曉的。

“你有法子打動那位神明,使他幫你處理井中封印了嗎?”餘簡問道。

孟懷想要從井中出來,除了赤真子所給予的存真化身法,還需要瞞過封印中大天尊的力量,這只能由那位隐居于附近的漓池上神解決。但這位神明連孟懷府中庫藏都看不上眼,餘簡倒是好奇,孟懷想到什麽法子來打動對方?

“我可沒法子,我只是猜測。”孟懷道,“像這樣的神明,所謂的打動與否不過表面說辭,只要他想,我便是什麽都沒有,他也會願意助我。若他不想,我便舍了一身修為,又有什麽用處呢?”

“你覺得他現在會願意助你出來?”餘簡問道。

井上水汽氤氤彌漫,漸漸籠了井口周圍一片區域,如一場大霧。

孟懷的聲音在霧中低低徘徊:“曾經我以為他停留在這裏,只是因為興之所至。但現在……我開始懷疑。或許他是有意停留在這裏,或許他一直沒有走,正是在等待,等待這一場大劫……”

孟懷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餘簡肅容斂聲。

許久之後,孟懷才處理好一時激蕩起伏的心情,說道:“我原想勸水固不必徒勞費心,但他的心性和修行路子與我不同,也便作罷。”

“……徒勞?”餘簡喃喃道。

“所有妄圖解決大劫的手段,都不過徒勞而已。”孟懷的聲音自井中回蕩而出,平添了幾分幽古蒼茫,“這場大劫,早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發生了,那時大天尊建立神庭,梳理命氣,将此劫生生鎮壓,可也不過是鎮壓而已。如今十二萬年過去,此劫還是爆發了。”

這話中的信息太過驚人,餘簡不由被震動:“十二萬年前?”

“還記得天柱山嗎?”孟懷問道,不待餘簡回答,便自顧自的向下說去,“天柱山是日出之巅、地脈之源,十二萬年前,天柱山摧折,地脈震動山川開裂,有三分之一的大地向西墜入虛淵,天地間晦暗無光。”

“那時我修為尚淺,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僥幸從最初的地裂中活了下來,可災劫并未停止,直到大天尊出世,建立神庭,鎮壓命氣,方才止住災劫——你認為這災劫因何而生?”孟懷突然問道。

“因命氣混亂而生。”餘簡不假思索答道,進而皺眉,“莫非還有其他隐情?”

“命氣只是一部分而已。如今人們只記得命理,卻忘了另一件事。”孟懷長聲道,“因果凝聚命氣,命氣轉變因果,二者相生互變。命氣既亂,因果難道會無虞嗎?”

“這災劫因命氣混亂因果毀斷而生。只梳理命氣,卻不解決因果,這災劫又怎麽會解決呢?”

“那因果毀斷該如何解決?”餘簡連忙問道。

“解決不了的。”孟懷聲音低幽。

“鎮壓因果的神明,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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