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只欠東風
棋牌室門口,黃昏漸濃,西邊卷來一陣風。
海城春季多大風,姜長樂喜歡春天,愛屋及烏,覺得大風也浪漫。
只是今天傍晚有些冷,她攏起大衣,兩條小腿哆嗦幾下,側望一眼,瞧宋平安回來了沒有。
方才她在屋裏說完話,姜小姐忽然蹲下去掩面抽泣,姜長樂眨巴兩下眼,還以為自己說了特別過分的話。
屋裏的男人大約都不會處理女人哭泣的相關事宜,愣了愣,面面相觑,陷入手足無措的境地。
姜長樂用了五六秒,從戲劇化轉折的沖擊中緩過神來。她蹲下身子,裙邊掃地,視線落在姜雯東顫抖的手上。
姜雯東抽噎着,斷斷續續講話,姜長樂一句也沒聽懂,只好伸出右手撫了撫她手臂。
片刻一籌莫展,姜長樂轉頭望了眼宋平安。
他長眉緊蹙,捧着手機快節奏地敲擊屏幕,大概是在給誰發消息。
姜長樂想起下午出咖啡館時,宋平安趁着劉大哥和姜小姐先行出門,偷偷摸摸溜到她身邊,千叮萬囑今天一定叫他小宋。
當時沒在意,單以為這人想在異性面前和她裝不熟。畢竟小說裏都這麽寫,女朋友是不喜歡男朋友交什麽青梅竹馬、紅顏知己的。
姜長樂沒有否認在那一刻有悵然若失之感,只是她用搖頭晃腦、生動活潑的笑意遮掩了過去。
可要是真有一天宋平安談了戀愛,他們就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吧?
姜長樂的思緒像打了結,她望向眼前痛哭流涕的姜雯東,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是結果顯而易見:姜雯東是愛情的受害者。
一瞬之間,姜長樂對愛情大失所望。
她想自己不要談戀愛了,也該勸勸宋平安不要趟這灘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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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考慮措辭,宋平安的黑褲腿步入視線。
他俯身把手機塞進姜雯東手裏,順便拉姜長樂起身,“宋明要跟你說會兒話。”
說着示意大家出門,給姜雯東一點私人時間。
他們三人來到棋牌室大門口,劉大哥雙手在腹部捋了捋西裝,很正式地同二人告別。
夕陽斜照,劉大哥敦實的背影拖着一溜長長的影子消失于路的盡頭。
斂回視線,宋平安用胳膊肘戳了戳姜長樂,“你要聯系方式了麽?”
姜長樂這才想起光顧着聊天了,還沒加劉大哥微信。
她瞪起眼睛怒視宋平安,“你怎麽不早提醒我!”雖然姜長樂不願談戀愛了,但總歸可以和劉大哥暢聊動畫。
宋平安眯起眼睛輕勾嘴角,不言語。
劉大哥此時已經走出很遠。
老實人非常老實,然并非讀不懂人心。
宋平安和姜長樂站在一起,就仿佛生下來只為了找到彼此并肩而立一樣,劉大哥要找的不是姜長樂。
風過,姜長樂額角毛茸茸的碎發輕搖曳,她留的是鎖骨發,今天随意在腦後绾成一個小揪揪。
宋平安從不遠處一輛出租車旁回身,他剛把姜雯東送上車,擡眼望見棋牌室門口餘晖游移,姜長樂的面上光影晃晃,裙子随風而動,腳尖一踮一踮,人也晃。
時間是很主觀的東西,有那麽一瞬間,宋平安像回到了十七歲。
他聆聽着胸腔裏心髒律動的聲音,這時分明與那時無異,卻是轉眼好多年。
姜長樂在棋牌室門口,見宋平安冒出影來,擡手向他揮了揮。宋平安大手一擺,走近了些,站在臺階底下,仰頭說了句“送走了”。
嗯了一聲,姜長樂手臂晃悠悠,本想閉口不言,可還是擋不住好奇心,問了一嘴姜小姐和那個宋明什麽情況。
宋平安從師兄的只言片語裏無法了解事情全貌,但是由一葉可以知秋。
事情是這樣的。
師兄起初并不記得姜雯東是誰,經宋平安再三提醒外貌特征,他才稍有印象。師兄說這是他大學師妹,以前追過他,後來也沒在一起。
但是送姜雯東離開前,宋平安隔着車門聽她喊了句:“睡完了不認人,算什麽男人!”
宋平安不知道出租車司機會怎麽看他,反正他覺得師兄可能是個海王。
聽完宋平安的分析,姜長樂深以為然。
她對宋明的行為表示堅決反對和強烈譴責,對宋平安助纣為虐的事跡發表了“活該被潑一身水”的言論。
宋平安選擇當一個啞巴,畢竟因為吃飛醋而搶着相親這事兒,說出來也不大光榮。
他面無波瀾,轉移了話題,問姜長樂晚上吃點什麽。
姜長樂昨天剛下定決心減肥,可是宋平安一提到晚飯,她肚子就咕嚕咕嚕叫。
他應該對此負全責,所以今天晚上宋平安請客。
姜長樂把這個想法告知了請客人,請客人心情愉快,姑且認為姜長樂言之有理。
他們倆各自報了一個菜館名,姜長樂無法在二者之間擇其一,就讓宋平安代表另一家菜館,兩個人用國際通行法則包剪錘定了去處。
宋平安出了錘頭,因為從小到大,姜長樂每次玩這游戲第一把都出包袱。
她滿意地點頭,一蹦一跳下了臺階。宋平安在她身後跟着,風拂面,沾着春日的氣息,她的裙擺搖曳着,被餘晖染成橘黃色。
地上兩道影子斜而晃,長一些的影子像被風吹動,徐徐貼上短影子。
姜長樂在小電驢前停住腳,宋平安與她并肩站,臉上的惬意在垂眼的剎那驟凝固。
“你騎電驢來的?”
“不明顯嗎?”
宋平安搞不懂姜長樂今天分明打扮得像個公主,為什麽還會騎電驢。
“哎呀,沒關系。”姜長樂俯身從車箱裏掏出兩頂頭盔,遞給宋平安一頂黑頭盔,自留白色的,“坐後面,姜哥帶你兜風。”
姜長樂的“沒關系”是在寬慰宋平安,不會騎電動車也沒關系。
打從十八年前,小姜和小宋一起學自行車,小姜就常說這句話。
張聽蘭女士那時見小姜飛也似進步,不久就能獨自騎着兩輪自行車在小區裏轉悠,還獎勵她十根棒棒糖。
小宋不喜歡媽媽給別的小朋友買棒棒糖,于是每天拉着爸爸在背地裏開小竈,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也沒能擺脫輔助輪。
宋家父母由此發現兒子是沒有運動天賦的,轉而讓小宋去學了畫畫。
第一節 課,小宋學了如何畫棒棒糖。他拿着這張畫去找小姜,眼睛不知道盯着什麽地方,小手一伸,把畫遞到小姜眼前說送她。
小姜立在車座前,單手把着自行車,臉頰瘋玩得紅撲撲,就像小宋畫上棒棒糖的顏色。
她哇了一聲,其實沒看懂小宋畫了什麽,但還是撲扇着長睫毛,真誠而熱情地說他畫得真棒。
作為回報,小姜提出要讓小宋坐她自行車後座,他們倆可以一塊兒在小區兜風。
小宋撇着嘴,像很勉為其難的樣子,可這小孩送畫的目的就是想感受一下兩輪自行車的快樂。
他跨上後座,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小姜的衣服。
嗖,嗖,嗖,風在耳邊呼嘯。
宋平安雙手摳着車座邊,提心吊膽,弓在姜長樂身後體驗黃色小電驢的威猛速度。
噔一下,小電驢颠過一臺石階,身體有一瞬騰空,在心肝膽肺亂撞之際,宋平安本能地把住了什麽。
有一定曲線,有點柔軟。
宋平安定睛一看,他的兩只手怎麽嵌在姜長樂腰上??
像被燙傷了一樣縮回手,宋平安咳嗽了兩聲,故作鎮定說對不起。姜長樂沒作聲,宋平安偏臉,微微伸長脖子從後視鏡裏窺探她的反應。
後視鏡中只能映出她的嘴巴,宋平安沒察覺什麽異樣就放下心來。
大風刮走了姜長樂臉頰上的紅,她從前不知道,原來宋平安的手是那麽溫暖。
也許是天冷吧?
她覺得以後不能用小電驢馱宋平安了,他太沉,跑個馬路牙子都颠來颠去。
兩個人一路無言,小電驢在海邊一個燒烤攤前停住。
宋平安長腿一邁,下了車。
姜長樂接過他頭盔的時候,兩個人的指尖相觸。
他好似沒有察覺,去問老板還有無位置。姜長樂的目光瞟到燒烤攤的頂棚去,又竄到塑料桌椅上,最後不知為何跑到了遙遠的海面上。
夜色已至,燒烤攤棚內吊着幾盞大黃燈。
四周人聲嘈雜。碩大啤酒杯哐哐相撞,白沫如浪,杯中洶湧。夥計捧着一摞鐵盤,盤子交錯疊着,他如雜技演員般靈活穿梭于各桌間,遞上一盤盤煙火氣。
眼見着爆辣花肉串滋滋冒紅油,大對蝦通體火熱卷于竹簽上,馬步魚極扁的魚身锃光瓦亮,姜長樂咽了口口水,跟在宋平安身後的步伐愈發顯輕快。
他們在近海一側落座。
身後那桌大哥約莫是垂釣愛好者,操一口本地方言,侃着春天以來的大風天氣,又談及馬上封海了更出不了船。
他們說這一個星期刮過北風、南風、西北風,就是沒來東風。
宋平安莫名想起下午的第一盤麻将,十三幺獨缺一枚東風。
眼波輕輕撫過姜長樂看菜單時聚精會神的小臉,她額邊小碎發毛茸茸,一對小彎眉不時挑動,睫毛低垂着,顫顫的。
宋平安挪開視線,無聲想,他的春天也缺一場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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