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生日快樂

姜長樂上一次見到季長善是八年前,那年季長善二十歲,即将大學畢業,大年三十回家過年,掀了滿桌年夜飯,從此和這個家一刀兩斷。

聽叔叔姜大成說,姐姐偶爾會到他們家坐坐,但是僅僅待上一天半天就回到绛城去,不在海城過夜。嬸嬸周晚是個平和而實在的女人,不刻意挑事,也不避諱在季曉芸面前談論季長善。

有關于姐姐離家後的一切,姜長樂都是從嬸嬸那裏聽說的。

周晚告訴他們,季長善大學畢業進了遠方咖啡中國大區的绛城總部,先從銷售做起。遠方是家響當當的外企,在季長善畢業的前一年才進入中國市場,只在季長善那批應屆生裏招兩人。季曉芸聽過這消息,輕蔑得眼珠子上翻,單露兩抹白眼球,“不就是給洋人賣東西。”

姜長樂沒見過周晚沖誰擺過臉色,但是季曉芸那話一出,周晚素淨的面孔上頃刻間燒出一點火色。

周晚不知道原來母親還可以這樣做。姜長樂在嬸嬸和母親之間打了個圓場,用別的話題粉飾太平,心底一杆秤卻搖搖擺擺,偏向了周晚。

在姜長樂的記憶中,季曉芸永遠說老二比老大好,外貌是這樣,性格是這樣,連前途這樣飄渺不定的東西,季曉芸都言之鑿鑿,說姜長樂長大了一定比季長善有出息。

姜長樂小一點的時候,不辨是非,母親說什麽就信什麽。不過随着時間的推移,她卻發現季曉芸的話完全是一派胡言,毫無根據。

且不論相貌與性格,單拿最為客觀的學業來說,季長善這輩子大約沒考過第二名。她原先在海揚中學念高中,回回考試都以二十分為最低點,跟第二名拉開斷崖式差距,高考算正常發揮,考取了海城文科狀元,省內排名第六。

海城的教育在省內算不上優勢,海揚中學自辦學以來,從未有過學子在高考中飛升省內前十。季長善憑借一人之力改寫了海揚校史,當年的校長是個快退休的老頭兒,留一嘴灰胡子,高考放榜後的周末,他親自帶領海城電視臺的記者登門拜訪,說到激動之處下巴打顫,胡子哆哆嗦嗦的,滑稽得讓姜長樂忍不住跟宋平安分享。

新聞播出當天,姜長樂與有榮焉,吸着快樂水,預備在電視上重溫她姐姐的名人事跡,然而季長善那張世界與我無關的面孔剛一出現,季曉芸就拿起遙控器啪一下關了電視。

“屁大點事兒,還值得上個電視。”說完,季曉芸奪下姜長樂手裏的可樂,讓她少喝飲料多學習,以後考個省狀元。

姜長樂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季曉芸不喜歡季長善,一點兒也不。

她很替季長善難過,但是十二歲的姜長樂什麽也說不出口。

姜長樂過去不明白自己在顧慮什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自己作為兩者中被偏愛的那一個,似乎不管說些什麽,都像是既得利益者在施舍憐憫。

況且,季長善素來也不喜歡她,又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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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飄到了遙遠之處,卻被脆物噼裏啪啦的破碎聲召回,姜長樂回頭瞧了眼廚房,姜大勇不小心打了一只酒杯,被季曉芸臭罵一頓,讪讪地又取一只酒杯,挪步過來把杯子擱在餐桌上。

桌上,還擺着一瓶晏氏白酒和季長善紋絲不動的胳膊。

姜長樂擡眼,悄然望了望季長善的面孔。

八年不見,她姐姐沒怎麽變,還是一雙漆黑的孔雀眼,鼻梁高瘦,下颌線分明,臉上空無表情,但是瞧上去就英氣十足。

也許每個人都對誰有過外貌崇拜,姜長樂小時候覺得姐姐很好看,長大了仍以為如此。然季曉芸總說季長善和姜大勇他媽長得一模一樣,刻薄相,拽得鼻孔朝天,像沒爹媽教養。

姜長樂從不當面反駁她母親,只是心底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是季長善,也不會管季曉芸叫媽媽。

收回那份無用的感同身受,姜長樂把手裏的碗碟一一分好,手在路過季長善時,以一種難以自察的緊張感快速通過。

季長善垂了下眼眸,目光掠過姜長樂不大自然的動作,像是什麽也沒發覺一樣,挽了挽西裝的袖子。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裝,內裏搭了件寬領白色絲綢吊帶,脖頸上松松垮垮系了條黑白斜紋的方巾,細腿上穿着與外套同色的闊腿長褲,腳上踩一雙厚底白鞋,雖沒有明顯的标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渾身上下皆名牌。

可惜季曉芸不識貨,只覺得一身黑白像來給她奔喪。

季長善無視這家裏另外三人臉上各異的神情,多少年了,她早練就了一副外界與她無關的本事。雞飛狗跳也好,沉默得令人窒息也罷,季長善不關心。她今天來,正像在家具廠門口所說的那樣,回來給季曉芸過生日。

季曉芸只當大女兒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畢竟八年前那個大年三十,季長善瞪出紅血絲的眼睛還歷歷在目。

搞不好這不孝的東西今天也會吃着吃着飯,莫名其妙就把飯桌掀了。

季曉芸把眉心皺得緊,姜長樂走進廚房時,正看見她母親粗暴地将一鍋西紅柿炒雞蛋扒拉進盤子。

他們一家四口從家具廠回來才一個小時,季曉芸就乒乒乓乓炒好了六個菜,還有個肉湯煲在火上。

姜長樂上前端過西紅柿炒雞蛋,往餐桌走時,忽然想起她跟季長善當了二十多年姐妹,竟不知這滿桌子菜有無合季長善口味的。

她輕輕把西紅柿炒雞蛋擱在離季長善很遠的地方,把其他上得了臺面的硬菜挪到姐姐面前。季長善瞥過桌角上新添的那道家常菜,西紅柿熬化了挂在微焦的雞蛋上,綠白蔥花随意點綴着,是季曉芸一貫的做法。

斂回平靜的目光,季長善伸指轉了轉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姜長樂坐到她姐姐對面,眼波落在那枚戒指上。

那大概是枚白金戒指,指環窄窄的,鑲一圈飽滿的小圓鑽。

姜長樂直覺上判斷這是枚有實際意義的戒指,或代表訂婚,或代表結婚。

再深入想一想,她姐姐今年三月份也滿二十八歲了,着實到了适婚年齡,姜長樂忽而抱起美好的幻想,說不定,姐姐這次回家就是為了邀請他們參加婚禮。

這未嘗不是個用于破冰的好辦法,只不過季長善此次前來并非是為了同過去和解。

她神色淡然地掃視餐桌,姜大勇倒上了一杯酒,臉上沾着喜色,姜長樂低眼擺弄着手邊的筷子,似乎有些局促,最後一位季曉芸,她垮着嘴角捧了一大碗排骨湯上桌。

一家三口和季長善,人齊了。

季長善拿起筷子,不等誰吩咐就自行開飯。

她先夾一口眼前的醬焖黃花魚,肉質細嫩,滿口鹹鮮味。姜長樂擡眼瞧着季長善游刃有餘的表情,一時間恍惚得以為他們家向來是四口人和睦。

然而轉臉瞄過季曉芸陰沉的臉色,姜長樂驟然就清醒了。

她悄聲一嘆,摸過一旁的小瓷碗,盛了些山藥排骨湯,小心翼翼地放到姐姐手邊。

季長善的目光在熱氣缭繞的白碗上停頓一秒,道了聲謝,姜長樂的小彎眉即刻擡了擡高,連說兩次不客氣。

大約是看不慣小女兒對季長善低眉順眼,季曉芸嚼着嘴裏的拍黃瓜,涼飕飕道:“出去混幾年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餐桌上仿佛有那麽一兩秒空氣凝結。

姜長樂汗毛豎起來,黑眼珠偷偷觀察着季長善的臉色,生怕姐姐小手一揮,桌上的飯菜又瞬間墜落,噼裏啪啦碎一地碗碟。

不過季長善仿佛沒聽見季曉芸說了什麽,波瀾不驚地夾菜吃飯。

姜長樂懸着一顆心跟姜大勇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默默低下頭,姜大勇抿了一口酒,不知在愣神還是在品酒香,姜長樂用筷子尖粘了幾粒米塞進嘴裏磨了磨。

五六分鐘靜默,季長善已經吃掉小半碗飯。

季曉芸的筷子在桌上飛來飛去,不斷給姜長樂碗裏添着她愛吃的魚蝦和西紅柿炒雞蛋。

姜長樂這輩子沒這麽窒息過。

她壓低聲音跟季曉芸說夠了夠了,吃不下,季曉芸充耳不聞,甚至把季長善落筷最多的那盤魚拖到姜長樂面前,“你愛吃魚,多吃。”

姜長樂再也坐不住,故意放大了聲音說去冰箱裏拿蛋糕。

走之前,她一瞥對面的季長善,她這位姐姐仍舊氣定神閑,換了樣菜就着飯,吃得津津有味。

姜長樂心中五味雜陳,取了蛋糕回來,點上蠟燭關燈時,季長善擱下了一粒米不剩的瓷碗。

季曉芸不用唱生日歌那一套,也根本不許願,呼一下吹滅所有蠟燭,讓姜長樂趕快把燈打開。

燈在季長善身後,不等姜長樂繞遠過去,啪一聲燈亮了。

只見季長善站在開關旁,彎腰從桌子底下骨碌碌拖出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

她動作不緊不慢,把行李箱擡到椅子上,随意撥了幾下密碼鎖,嘩地扯開拉鏈,從箱子裏掏出一沓紅花花的鈔票。

“這是一萬。”季長善把錢丢在桌子上,像随便扔一球廢紙。

姜長樂的視線不及行李箱,但是在手臂雞皮疙瘩狂作之際,她已經料到了那箱子裏一定紅得觸目驚心。

倏然間,季長善沖季曉芸莞爾一笑,笑意不曾抵達眼底。

“箱子裏還有六十沓。”

“四十一萬還你要的生養費。二十萬,權當我這個白眼狼祝你生日快樂。”

季長善摩挲着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還有,請你準備一下戶口本。明天我去辦戶口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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