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吵架不過夜
宋平安最擅長的生氣表達法就是一言不發,姜長樂從他緊閉的薄唇上發現事情棘手的端倪。
她擱下空碗,再次對宋平安的廚藝表達贊美。宋平安掃她一眼,兀自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不在餐桌前做多餘的逗留。
姜長樂跟在他手邊,用比平常高上幾度的音調主動要求刷碗。宋平安連餘光也不施舍,徑自走到水池邊,三五分鐘清理完畢,對一邊姜長樂的友善答話持續性不加理睬。
水龍頭被他擰上,姜長樂适時遞上兩張廚用紙。
視線在她和順的眉眼上停留一秒,宋平安從姜長樂手中扯過紙巾擦了擦手。
姜長樂把住他的手臂微微晃,見宋平安投來目光立馬抿彎嘴角,眨了兩下小狗眼。
她一張略仰的小臉兒在白燈的照拂下,如蛋白細膩光滑,眼中清澈透底,像日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
宋平安一滾喉結,心中一個紅色的小人在上跳下竄地叫嚣:“快給我理她!理她!!”腦中另一個藍色的小人面如冰霜,拿一張五六米長的清單,機械地念着姜長樂的罪狀。
他們兩個異地抗衡,相持不下,五六秒後,宋平安以收回胳膊的舉動宣布藍人獲勝。
姜長樂望着他走開的背影,平淡下去的目光深刻揭示了她的大無語心情。
都多大的人了,為什麽天天搞些拒絕溝通的把戲,哄了還不行!
火氣上腦,姜長樂全然忘了剛才是自己在隐瞞信息,杜絕坦誠,因而打定主意生一場比宋平安更大的氣,讓這人來哄她。
兩個小學狗各回各房,姜長樂洗了個澡窩在床上看小說,宋平安一開房門發現彭朗真的睡着了。
他披上薄夾克,到後甲板上檢查了一下蝦箱含氧量,起身時才發現司令站在晦暗裏點着一支煙。
“怎麽沒去陪鄰居?”
宋平安瞥了一眼司令手上明滅的橘紅火點,又将視線遠眺至海面,“她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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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把煙塞到嘴角,黝黑的手不時顫抖,煙氣入肺,吞雲吐霧。
腳下的海水不知朝哪個方向翻滾着退去,海風呼嘯,宋平安将薄夾克的拉鏈從底部拉到下巴颏。
司令問宋平安抽煙否,他答抽不了。
大叔咳嗽一聲,嗓子裏像有化不開的濃痰,“跟你爹一個熊樣兒。”
說着,他把嘴裏叼着的煙頭啐進腳邊鐵桶,又從兜裏摸出一盒日本煙,從中取出一顆煙在盒子上敲了敲。
宋平安不喜歡司令談論他的父親,不過上一輩人的情感糾葛也輪不到他發表意見。
誰還沒愛過一個人呢?
據他母親和司令口述,張家和司令家原本住在一個院兒,兩家人丁蕭條,張聽蘭和司令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沒有兄弟姐妹做伴,時常湊在院子裏一起玩。
二人算正兒八經的青梅竹馬,一路同學至高中,關系親密得不比宋平安和姜長樂差。張聽蘭女士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完全是個叛逆少女,整個人如脫缰的野馬,正好符合司令對女性的欣賞标準。
司令擁有自由的靈魂,上課不聽講,下課不寫作業,每天最熱衷的事情就是約張聽蘭放學打紅白機。
張聽蘭頭腦靈活,游戲打得飛起,她的工人父母怕女兒荒廢學業,三令五申地禁止她和司令來往。司令得知這消息,心裏很難過,張聽蘭不以為意,叼着一根棒棒糖,手捋當時最流行的大波浪卷發,清冷的目光在司令身上兜了一圈。
十六七歲的時候,司令就像個瘦黑猴。
不過張聽蘭不介意,直截了當地說:“我喜歡跟你玩,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了我。”
司令由此大受感動,更愛灑脫的張聽蘭。
他托舅舅從國外帶了盒比利時巧克力,在高二那年的西洋情人節向張聽蘭表白心意。張聽蘭不喜歡吃酒心巧克力,但是她喜歡司令,于是每天都拆一顆巧克力泡在嘴裏化。
他們二人談了一年半載的戀愛,張聽蘭考上了绛城的大學,司令沒有讀書的天賦,家裏人托關系給他謀了個跑船的職業。二人在秋季的火車站分別,張聽蘭主動擁抱了司令,留下一句會想他。
此後司令坐着貨輪周游世界,每停靠一個港口都會給張聽蘭寄信。有些信寄着寄着就下落不明,張聽蘭在那些年月裏統共收到過六封信。信上多半是流水賬,例如今天下雨昨天下雨,例如每個禮拜四早上都有西式的烤吐司抹花生醬。
司令那時每年有兩個月假期,他放假的時候,張聽蘭在學校課堂上看武俠小說,張聽蘭回家過年了,他又漂在海上。
日子久了,闊大的花花世界分散了少年人的愛意,張聽蘭也在一次民間文學的大課上結識了宋平安的父親。
兩個人的分手沒有正式言明,但是司令在收到張聽蘭的婚禮請柬時并不意外。他已經考上了船長,睡過美國的金發女郎,也跟非洲安哥拉的少女調情。唯一讓他不滿的是,張聽蘭的丈夫是個一身迂腐的讀書人。
宋歸把他的書生氣過給了張聽蘭,張聽蘭不再是司令愛過的那個大波浪少女,反而成了梳一頭順毛兒、穿白裙子高跟鞋的優雅女人。
司令後來也跟別人結過婚,只是午夜夢回,混沌的意識中時常會出露泛黃的記憶。他愛灑脫的張聽蘭,也希望宋歸從未把張聽蘭改變。
可是,一轉眼都三十多年了。
他眺望着遠海,昏黑的海面上大霧四起。
十來歲的時候,他也這麽看過海。
司令眯起眼睛,吸完一支煙,又把煙頭啐進鐵桶。
宋平安把手抄在褲兜裏,陪司令觀了一會兒夜海。這位大叔連抽四支煙,在他的打火機第五次燃起時,宋平安終于忍無可忍,提出了回房歇息。
他才邁出一步,司令在他身後吐着悠長的煙氣,粗冽一嘆:“你媽十六七歲的時候,真他娘的漂亮。”
宋平安未做回應,任由海風将司令的話音吹散。
他下了樓梯,預備拐回房間,司令嘆息一般的口吻忽而在他耳邊回響。
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馬都會終成眷屬。
宋平安的腳步遲疑,想去敲一敲姜長樂的門,想問她會不會陪在他身邊一輩子,然而到了姜長樂的門前,他擡起的手又垂了下去。
姜長樂根本不會愛誰,也不會喜歡他。
抱着如此消極的想法,宋平安挪回自己的房門口,手剛壓上門把手,兜裏的手機嗡嗡震了一下。
再跑上幾海裏就會失去信號,宋平安摸出手機一瞧,是姜長樂給他發了條微信。
【你有沒有創可貼】
她發送的圖片還在加載,宋平安卻等不及信號抵達,快步進屋從随身的背包裏翻出藥包,把一瓶酒精和整盒創可貼攥在手心裏去敲姜長樂的門。
門開,姜長樂穿她的小熊睡衣立在他眼下,手裏捏着一團有血跡的抽紙。
宋平安拉過她的手反複看哪裏受傷了,然她手上白白淨淨,沒有傷痕。
“是我腳後跟撞到床腳了。”
聞聲低頭瞅了眼她的後腳跟,果然血河長流,襯得她皮膚更雪白。
宋平安讓姜長樂去床邊坐着,自己蹲到她的腳邊要消毒。姜長樂不好意思教他那麽大個兒蜷在床腳,就伸手去要酒精,連說她自個兒可以。
“你跟我客氣什麽?”他拿棉花沾了酒精,輕柔地擦拭傷口。
姜長樂想他說得也對,于是沉默下去望了一會兒他頭頂黑亮的發絲。
宋平安擡起眼,問她疼不疼。姜長樂搖着小腦袋瓜兒,她本來就挺抗疼,這點兒傷口算得了什麽?
兩人不言不語地處理完傷口,姜長樂向宋平安道謝,他看起來似乎還在生氣,要麽臉上不該神情緊繃。
無可奈何地拍拍身邊床鋪,示意他坐下。
姜長樂早就不生宋平安的氣了,而且功過相抵,他提供了創可貼還幫她消毒,理應被感恩。
她知恩圖報,決定打破他們之間的冷戰,問他消氣了沒有。
宋平安冷哼一聲,義正辭嚴說他沒生氣。姜長樂順毛捋他,就當宋平安寬宏大量不小心眼兒,從來不跟她計較。
只是有一點還是要說明,姜長樂不喜歡宋平安遇事冷暴力。
他剛從巴黎回來那會兒就有三天不理人,姜長樂到現在也不明白這人在生什麽氣。不過她也寬宏大量,只就今天的事論事,請他以後有不滿可以直說,否則宋平安沉得住氣,她可受不了這抓耳撓腮的苦悶。
宋平安認為姜長樂言之有理,眉眼淡漠地點一點頭,表示答應。
姜長樂拍拍他的手臂,像誇小孩子一樣說宋平安孺子可教。
他的眼波柔和許多,一敲她飽滿的腦門兒,“占誰便宜呢。”
見宋平安唇角挂笑,姜長樂立馬捂住額頭,一本正經地戲言,若是她以後變笨了,宋小嬌得負全責。
宋平安的眼睛眯縫起來,鬼使神差道:“你本來也不聰明。不過,我倒是不介意對你負責。”
他話音落下,兩個人都低下眼去。
姜長樂瞥了眼腳後跟上的創可貼,心尖像有只小貓輕撓,但又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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