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颠倒黑白
睜眼的第一件事,姜長樂摸過手機瞧了眼昨夜新開的小說有無水花,結果是無,她這才理解其他頻道和現言有壁并非虛言。
她翻身埋在被子裏,嘆息一聲,烏龍茶香仍然好聞。
平躺着張望天花板,側耳細聽門外是否有動靜。
今天周一,宋平安九點鐘上班,他們家距離青松僅需步行十分鐘,眼下八點十五,他也不一定出門了。
姜長樂回味起昨天晚飯之後兩個之間暧昧的氛圍。她不太确定假如多毛沒有叫喚,宋平安會不會對她做點什麽。
抱她親她?
又或許只是短暫地欣賞一下項鏈。
姜長樂說服自己傾向于後者,可是撲通撲通的心髒把她對前者的期待暴露無遺。
她本人對此略有察覺,飄紅的臉頰不用手觸碰都能感知升溫。姜長樂強迫腦袋清除邪念,下床蹬上昨天新買的拖鞋去洗漱。
這雙拖鞋是小黃鴨圖案,挑的時候宋平安對她的審美嗤之以鼻,甚至哼出一聲幼稚。姜長樂才不管這人嘴上說什麽,兀自挑了雙大好幾碼的棕熊拖鞋問他要不要。
如果宋平安獨居,這樣卡通圖案的拖鞋要被他罵浪費制造資源,可是低眼對比了下小黃鴨和大棕熊,宋平安竟然在相同款式中發現了呼應美學。
情侶款的東西也該介意是否花裏胡哨,只不過姜長樂堅持想要的話,他也可以用默許的眼光注視這女孩子将兩雙拖鞋放入購物車。
姜長樂出了洗漱間,瞥過玄關,并未發現棕熊拖鞋的蹤影。多毛趴在沙發上,睡得酣甜,連姜長樂去捏它的小腳都沒擡眼皮。
廚房裏适時傳來響動,姜長樂把茶幾上的花瓶抱到餐桌上。她原本一點不喜歡花束,然宋平安往家裏買花是他的自由,姜長樂不愛幹涉人家的生活,即使宋平安将來有一天要把他們家開成花店,姜長樂也會給予他富有生活情趣的評價。
她稱贊了自己的随和,就手拽出一朵小雛菊繞在指尖玩,大體一掃桌面上的早餐布置,再擡眼時,瞧見宋平安從廚房裏端出兩盤烤面包。
他臉上一如往常冷淡,姜長樂乖巧地接過對方投喂,連說兩遍謝謝,嗓音中帶點醒來第一句話的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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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平安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姜長樂把編成指環的雛菊梗擱在一邊,邊給面包抹着草莓醬,邊問他何時出門。
對面的人無應答,姜長樂擡眼望他,宋平安剝着水煮蛋,輕描淡寫一句:“今天不上班。”
姜長樂攢起小彎眉,“不上班?”
宋平安不再應答,只把剝好的雞蛋送到姜長樂盤子裏。
她放下手裏的果醬刀,問宋平安出了什麽事。他慢條斯理吃下兩口面包,用紙巾一擦指尖上的面包屑,摸過桌上手機點進微博一微博熱搜的詞條,遞給姜長樂看。
映入眼簾的第一條微博放了兩張動圖,一張是被就地搶救的老頭兒,另一張是冷眼瞥過鏡頭的年輕男人。
姜長樂反複看過第二張圖,确認那穿白襯衫的人和宋平安別無二致,一瞬之間愣住。
營銷號上說,昨天七點二十分左右他們小區街邊發生一場争執,争執雙方因一條狗起了沖突。六十歲的王某帶孫子買面包,身後有條狗狂叫不止,且有撲咬的動勢。王某護孫心切,對狗做出防範舉動,順便請狗主人嚴加管教。狗主人非但不道歉,還出言不遜預備動手打老人,以致于王某急火攻心,在街邊突發心髒病。
姜長樂點開一個視頻觀看事發現場,視頻單單放出宋平安冷厲地叫老大爺回家做親子鑒定,再點開其他視頻,要麽與之相似,要麽就是老人倒地被救,而并無事情全貌。
她根本不相信宋平安會無緣無故把老人氣得躺在地上,于是嚴肅着一張小臉問眼前人到底怎麽回事。
宋平安像毫不在意網上的負面評論,也仿佛從未被突如其來的人肉曝光擾亂心緒,只是繼續細嚼慢吃着早飯,咽完了一整片面包才問姜長樂是否認為網上所言皆屬實。
她頓住三秒,鼻腔裏嘆出一縷氣息,“你在想什麽呢,當然不會。”
“但是所有人都這麽說。”
宋平安直視姜長樂的眼睛,她眸光清澈,看起來就像不會撒謊的樣子。姜長樂與他四目相對,久久不能舒展眉頭。
他似乎在意別人的評價,又好像只是随口征求一下她的想法。
姜長樂心口像壓着塊石頭。方才掃了眼評論區,有些污言穢語過分髒眼睛,但凡是個人類,看了那樣的話怎會絲毫情緒波動也無?可是宋平安臉上鎮定自若,還詢問姜長樂要不要來點橙汁。
生平第無數次,姜長樂希望宋平安那張少有表情的面孔幻化成一張白紙,上面定要寫滿這人的心思。
不過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魔法,她也不懂讀心術。
姜長樂咽不下任何東西,雙手不知擺在哪裏,只好右手攥着左手指尖,面部表情瞧着比當事人還難過。
兩人皆沉默,姜長樂咬了一口宋平安剝的水煮蛋,蛋白在嘴裏滑動,索然無味,她心底騰起一股火氣,仿佛不發洩出來就要憋死。
擱下雞蛋,捧起手機,姜長樂咬着下唇戳開微博。
“你等着,我這就幫你罵回去。”
她說這話時義憤填膺,但是憨态的五官擰到一起就像一直呲牙咧嘴的小奶狗,半分殺傷力也無。
宋平安輕笑一聲,“你知道來龍去脈麽。”
“我不管,我就得先罵回去。”
她的兩只小手在鍵盤上噠噠噠操作,不出三分鐘發出去五條駁斥言論,諸如“哪來的瘋狗不分青紅皂白咬人”、“你才有娘生沒娘養,你全家都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每一句話尾都至少帶上六個感嘆號。
在對面目睹了姜長樂奶兇的神情,宋平安抿一口橙汁,請她冷靜一點。姜長樂擡高兩道眉,叫宋平安趕快編輯一條微博解釋事情原委,反正好事者已經把他微博扒出來了,不用白不用。
他過去沒見過語速快如疾風的姜長樂,她暴躁得頗有季曉芸之風範。
宋平安從她眼前撈過盤子,把其中的面包片按四乘四比劃着切成均勻的十六方小塊。他用叉子戳起一塊沾了草莓醬的烤面包遞到姜長樂眼前,跟她說自己在國外的時候只吃這個牌子的果醬。
姜長樂難以理解宋平安強大的心髒,分明他都被停職了,還悠哉游哉地叫她嘗果醬。
“你是不是氣傻了?”她做着深呼吸問。
宋平安把面包塞進自個兒嘴裏,嚼了幾下不言語。
姜長樂認為他是默認,因而更加厭惡網上的鍵盤俠,指尖片刻不停,又回怼五六條評論。
她嘴上碎碎念着讓宋平安別難過,她已經幫他教訓了好多個神經病,再過幾分鐘這一片大小王八蛋都會感受到正義之光。
“公司沒停我職。”
聽到這話,手指動作慢下來,姜長樂擡眼瞅着宋平安飛淡笑的眼角眉梢,疑心這人是為了寬慰她才故作輕松。
“我沒騙你。”一眼看穿她想法,宋平安攤了攤手,“早上六點,我個人信息傳遍全網,公司受負面新聞波及,來問我實際情況。我一五一十說了,他們負責找完整視頻公關,怕我因為網暴精神崩潰,特批一天假期。”
青松的人性化管理讓姜長樂松了口氣,她把這公司誇到天上,不忘補充說明是宋平安優秀,才能被這麽優秀的公司錄取。
他覺得姜長樂的小嘴太甜了,甜到想掐掐她的臉,讓她少來這套虛的。姜長樂心滿意足誇獎完,問了一嘴昨天事發的全過程。宋平安給她複述一遍,姜長樂聽罷,憤憤評價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把早飯推到姜長樂面前,又倒了杯橙汁讓眼前人潤嗓子。姜長樂一口氣喝了半杯果汁,後知後覺剛才的自己似乎激動過了頭。
這麽想着的人不止她一個,宋平安給姜長樂添滿果汁,意味深長道:“以前不知道,原來你也會氣得罵人王八蛋。”
“還是不管我對或錯,都呲牙咧嘴罵人王八蛋。”
姜長樂幹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別人欺負你,我當然不高興。”
宋平安挑起一道長眉,點點頭。姜長樂把目光低到盤子裏,叉了一塊面包送到嘴裏,借嚼東西正大光明保持緘默。
房間裏沒安靜五秒,他又說起話:“你怎麽把花兒搬過來了?”
姜長樂一瞥眼前茂盛的花,目光一轉又落在編好的指環上。她本來一點兒不心虛,教宋平安探尋的眼波打量片刻,頓時打了個磕巴,表示雛菊秀色可餐,賞花吃飯是人生一大美事。
“項鏈好看嗎?”他窮追不舍。
姜長樂喝了一口橙汁,黑眼珠滴溜一轉,答确實好看,她很喜歡。
“你剛才是不是特別擔心我?”
姜長樂覺得宋平安問題太多了,合該閉嘴,于是叉了一塊面包堵到他嘴邊。
宋平安眼睛帶笑,配合地吃了面包,還想開口逗她,姜長樂卻快速扒拉完餘下的早飯,撂下一句她去洗碗了就收拾起一桌碗碟躲去廚房。
坐在原位提醒姜長樂要記得戴手套,聽她虛應了一聲,宋平安伸手撈過姜長樂随手編的雛菊指環,擱在眼前瞧了一會兒。
早一兩個小時,網上那些鋪天蓋地的辱罵并非沒在他心上落過雨點,不過姜長樂醒得很及時,看見她義無反顧站在自己這邊,宋平安想這事兒其實沒那麽難熬。
手機在桌上嗡嗡震動,宋平安接起電話,聽了三句話那麽久,忽而起身回房關緊了門。
電話是公司打來的,通知他大爺的病情不容樂觀,現在家屬在網上發長文要求宋平安進行相應賠償。
宋平安頭腦冷靜,詢問公司是否找到完整視頻,一是佐證多毛僅僅嗚咽兩聲,不足以構成驚吓,況那小孩兒臉上全非恐懼,而是厭狗;二要驗證是那大爺先口出大量惡言,并且試圖拳腳相加,他宋平安才合理反擊。
公司自然明白完整視頻的重要性,然目前全網的焦點是,那大爺被宋平安氣得病危,如果大爺撒手人寰,他宋平安就是壓垮老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聽了如是分析,宋平安認為這個世界很可笑,公安部門都沒上門抓他,網絡警察倒是紛紛向他亮出了道德手铐。
公司對他的處境深表同情,但是鑒于輿論方向,經過一輪緊急會議,他們建議宋平安延遲入職,如此對雙方都是最優選擇。
宋平安的勞務合同還未簽訂,他也沒問延遲的期限是否為永遠。
挂斷電話,宋平安登上微博瞅了眼那大爺的家屬都放了什麽狗屁,他們言之鑿鑿,說老頭兒平常脾氣溫和,言辭文雅不冒髒字,如果不是宋平安欺人太甚,他們家老頭兒斷不會氣進ICU。
姜長樂在外屋洗過碗,摘了手套,從圍裙口袋中摸出手機關注事态發展。
微博上的輿論一邊倒,不論是罵這個世界上的狗都該死,還是批判宋平安年輕人與老人動粗缺乏教養,都對他們這一方很不利。
姜長樂實時刷新微博,看有無完整視頻上傳,等了許久不見正義之士,偶爾才能發現零星幾條在場證人的客觀發言。
每一條正向微博,姜長樂都會點贊轉發,她甚至登上了作者微博,編輯一篇中心思想為“未知全貌,不予置評”的小作文帶上了事件話題發表。
她只有兩萬粉絲,所能盡的力量十分綿薄。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讀者在姜長樂微博底下表達了對作者三觀的質疑,另一群讀者則支持她的言論積極轉發。
房中,宋平安端坐桌前,手掌下壓着他的作品集。他先是一頁一頁撥得很慢,那些摘過大獎的設計圖爛熟于心,随後套了塑封的頁面在他指間翻飛,一度出現白花花的幻影。
砰一聲,他大手扣住作品集,面無表情,整個手漸漸攥成泛青的拳頭。
門外響起窸窣的腳步,七八秒沉寂,他身後的門被人敲出動靜。
宋平安松開拳頭,說了聲進。
姜長樂小心翼翼邁進屋,手裏捧着一杯冰水。
她在門外聽見了宋平安砸東西的悶響,心中猜到事情在朝更壞的地步發展。
起初姜長樂想留他一人冷靜,三思後又希望陪在宋平安身邊。
她把水杯擱在桌上,繞到宋平安背後捏一捏他的肩膀。
這肩膀十分寬,肌肉緊繃,僵硬得好似動彈不得。姜長樂垂眼瞧着他黑亮的發絲,沒問宋平安接了什麽電話。
壓抑的氛圍在房間中漫延許久,姜長樂手上漸漸失掉了力氣,只輕輕搭在他肩膀上。
喉結一滾,宋平安扯過水杯,嘩啦濺出小半灘水。姜長樂抽了幾張紙蓋在濕處,回眼瞥見宋平安咕嘟咕嘟吞了幾口冰水。
他把杯子推回桌上,仰頭盯住姜長樂眼睛,“我錯了麽?”
不等面前人回答,宋平安撤回目光投向作品集,“撩胳膊伸腿,誰知道他有心髒病。”
他音調逐漸下沉,到最後幾個音甚至低得幾乎聽不見。姜長樂心知肚明這是宋平安表達忐忑的方式。他并非鐵石心腸,也恐懼生命的驟然流逝。她于是坐到宋平安床上,視線與他齊平,“你沒錯。那大爺犯心髒病誰也想不到,就算人沒了,也不是你的錯。”
對方堅定的語氣使宋平安一顆動蕩的心靈找到了避風港,他微垂下腦袋,卸掉所有武裝,問身邊人大爺若是死了會不會入他夢。
姜長樂說不會,宋平安仍低着眼,問她一個人還沒入職就失業是不是很可笑。
她答一點兒也不。
對方半晌無話。
姜長樂很少見到意志消沉的宋平安,可是面前這個人消沉得像要縮成一團灰影。她心裏發酸,宋平安這個人本該傲氣得始終揚着下巴颏,即使姜長樂時常因此憂心惱火。她不知道怎麽安慰才有效,撫一撫手臂似乎還不夠,只好過去抱抱他。
宋平安把臉埋進姜長樂小腹。她身上有一種溫馨的香草味,使人心安,讓宋平安想永遠待在她身邊。
“姜長樂,你會不會一直陪着我?”
她拍一拍宋平安的背,“只要你不嫌我煩。”
房中靜默片刻,宋平安伸手摟緊了姜長樂腰身。
“無論如何,都陪着我。”
“嫌你煩也得賴着我。”
兩只手虛浮在他背上,姜長樂聆聽着心髒撲通撲通躍動的聲音,有時候她真以為愛情可能也就這麽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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