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會一直陪着你

霖大醫附院婦産樓八樓, 明亮而沉悶。

盛栖池駐足在826病房門外,仰頭看着門牌上的科室信息,如墜冰窟。

腫瘤婦科。

她用了好幾分鐘的時間才發出一點微弱的、自欺欺人的聲音:“這牌子是挂錯了嗎?”

回應她的是倪不逾輕輕放在她肩上的手。

少年溫熱的掌心隔着衣料落下來, 像是觸動了她身上的某個機關。

酸澀翻湧而來,盛栖池瞬間紅了眼眶。

“我們是不是找錯了?”

盛栖池輕輕吸了吸鼻子, 不願再邁步,“剛剛那個護士是不是聽錯了名字?病房裏的人可能只是和媽媽重名。”

倪不逾沒有出聲。

病房的門從裏面打開了。

開門而出的李恒和他們打了個照面,一斂之前笑容輕松的模樣,滿眼藏着疲憊。

盛栖池像是被人揪到大庭廣衆之下的小偷,腦子裏嗡的一聲。

慌亂失措,無處遁形。

李恒的狀況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

任由尴尬在臉上停留了好幾秒,他才斂起驚訝關上了病房門。

“小池, 你怎麽在這?航班……”

“我媽媽在裏面嗎?”盛栖池打斷了他。

“在。”李恒無奈地點點頭。

謊言被當面拆穿, 已然無法再隐瞞, 他說:“她剛睡醒, 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

盛栖池膽怯地搖了搖頭,自以為的樂觀勇敢在這一刻全都龜縮起來。

她張了張嘴巴, 幹澀地擠出一句:“她……怎麽了?”

李恒靜靜地看着她,沒回答, 只是說:“進去看看吧。”

盛栖池從來不知道人的雙腿竟會這麽沉重,每走一步都要動用全身的勇氣和力量。

寬敞明亮的VIP病房,微涼的空氣中混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嗅進肺裏, 冰涼一片。

倪不逾停在客廳裏, 沒再往裏走,盛栖池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沒有她想象中觸目驚心的場面,舒琰躺在病床上, 一只手打着點滴,另只手還在操作着放在身上的筆記本。

她沒化妝,臉色顯得黯淡,平日裏被精致的妝容所掩藏的疲憊顯現出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老了幾歲。

相比于上次見面,她又瘦了許多,臉上幾乎沒什麽肉,兩腮微微凹陷進去。

她垂着眼,專注地盯着屏幕,聽到聲響,還以為是李恒回來了,“怎麽這麽快?”

一片寂靜,沒得到回應,舒琰下意識地擡起眼,看到站在床尾的盛栖池。

幾乎在對視的那一秒,盛栖池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媽媽,你怎麽了?”

舒琰身形僵住,片刻,緩緩地眨了下眼睛,笑了:“果然還是露餡了。”

怪她不夠謹慎,處理工作時開着免提打電話,讓盛栖池聽到了護士的聲音。

母女之間總是有莫名的感應,哪怕她在護士進來的瞬間便立刻挂斷了電話,還是被盛栖池找了過來。

舒琰其實是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的,但她此刻還是沉默了。

自責,也心疼。

她明明瞞得這麽好,卻因為一點疏漏就功虧一篑。

舒琰輕輕笑了笑:“怎麽哭了?”

盛栖池抽噎着,眼睛通紅,眼淚失控般地向下掉。

她發不出聲音。

舒琰拿開電腦,朝她招招手:“過來。”

盛栖池一步一步地挪過去,心裏翻江倒海,腦子裏,耳道裏,嗡鳴一片,沒辦法思考,只有本能的心疼和恐懼。

柔軟的紙巾覆上臉頰,舒琰溫柔地幫她擦着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幹。

“好了,別哭了。”舒琰無奈地嘆氣:“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哭起來跟個水龍頭似的,沒完沒了的。”

盛栖池抽噎着,聲音一頓一頓的,無法自控:“你,為什麽,騙我?是,癌,嗚嗚嗚,癌症嗎?”

“就是一個小腫瘤。”舒琰用手指擦着她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沒什麽大事,住完院就好了。”

盛栖池努力地睜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淚意看向舒琰的眼睛。

她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包容,平靜無聲,如山似海。

盛栖池緊繃着的那根神經突然間斷裂,崩潰大哭。

“你騙我!爸爸生病的時候你就是這麽騙我的!結果呢?”

結果爸爸沒能出院,就永遠地離開了她。

舒琰安靜地看着她,眼圈一點點泛紅,卻還是笑着,像哄着撒潑任性的小孩。

“媽媽沒騙你。真的沒事。”

盛栖池頭重腳輕,急火焚心,太多被忽略的細節混着後知後覺的情緒翻湧上來,将她淹沒,她失去自控的能力,只剩本能,像個初生的嬰兒那般,在母親面前無能地哭泣。

一聲又一聲,喃喃地叫着“媽媽”。

平靜下來,已是半個小時之後。

盛栖池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恍如隔世。

爸爸去世的幾年裏,她時常會夢到在病房裏場景,和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如出一轍。

仿佛噩夢上演,盛栖池內心深處潛藏的恐懼像一條蓄勢待發的惡龍,嚣張肆意地盤旋而出。

她沒想到自己會崩潰,崩潰過後,只剩恍然夢醒的不真實感和疲憊。

人的承受能力遠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強大些。

盛栖池在恍若被“白日夢魇”纏困住的情緒裏被動地接受了舒琰患上癌症的事實。

不是無關痛癢的小腫瘤,是宮頸癌,哪怕被她撞到了病床前,舒琰都沒忍心告訴她真相。

盛栖池之前那些難以消解的被抛棄的情緒在這一刻後知後覺地全然化成了後悔和自責。

舒琰從來沒有想過抛棄她投入屬于自己的感情生活,從頭到尾,舒琰都是在保護她。擔心自己生病的事情會影響盛栖池的心情,耽誤她的學業,也為了她能去更好的畫室學習培訓,從确診那天開始,舒琰就着手為她為了辦理了轉學。

二月初,把盛栖池送到A市安頓下來之後,舒琰前往霖大醫附院進行了子宮切除手術,術後反應良好,出院後短暫居家修整一周,她便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中。

四月份,舒琰抵抗力下降,開始頻繁感冒。

五月,她發了一場高燒,臨時住院,誤掉了盛栖池在三中的第一次家長會。

七月中旬,術後病情再度複發,舒琰不得已二次入院,接受化療。

“我反複咨詢過專家,她最初發現時屬于早中期,雖然術後複發了,只要好好配合接受治療,治愈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李恒盡量用最簡單易懂的說法跟她解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她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瞞着我?”盛栖池聲音艱澀,尾音輕顫着。

李恒溫聲道:“沒有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她怕你聽了會擔心,會害怕,怕會影響你的學習。做父母的,總是想讓孩子時時刻刻都無憂無慮,你要體諒她的苦心。”

“所以她就不告訴我,生病,做手術,住院,化療,她都沒有告訴我,我都沒有在身邊。”盛栖池垂着紅腫的眼皮,哽咽道:“我應該在的。”

可是她不在。

那麽多疼痛難捱的時刻,她都不在。

也永遠,都沒有辦法彌補回來。

李恒又進了病房,盛栖池一個人沉默地坐在長椅上。

腦子裏昏昏沉沉,那種不真實的感覺還揮之不去,心裏的痛感卻真實而凜冽。

她揉了揉腫脹的眼皮,記憶不受控制地在腦海裏亂轉,莫名的就想到了初二的時候。

那時爸爸剛過世沒多久,舒琰全面接管了公司,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常常晚上回到家之後,盛栖池就已經睡了。

有陣子流感肆虐,盛栖池也被傳染了,舒琰還在加班,她一個在醫藥箱裏翻找了幾片感冒藥吞下,便蒙頭睡了。等到舒琰回來時,她已經燒得渾身滾燙。

再醒來時是在醫院,舒琰就在病床邊守着,一只手握着手機,眼皮昏沉地半阖着,她的手指輕輕一動,舒琰立刻便看了過來。

“不舒服怎麽不跟媽媽說?”舒琰皺着眉問她,語氣卻還是溫柔的。

“沒有不舒服。”盛栖池撒謊,“我都沒感覺。”

“難受嗎?”舒琰摸了摸她還發燙的額頭,“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晚餐沒吃,其實她胃裏已經空得發疼了,卻看着舒琰眼裏的紅血絲輕輕搖頭:“不餓,我想睡會,媽媽,你也睡一會吧。”

舒琰笑着說不困。

後來,她病好了,舒琰卻也發燒了。

盛栖池半夜起床喝水,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吃退燒藥。

第二天,舒琰照常去了公司,她也裝作毫不知情。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們習慣了彼此隐瞞,報喜不抱憂。

曾經保護他們的那個男人走了,她們都想為彼此撐起一片天。

十七歲了,即将觸摸到成人世界的大門,盛栖池自信地以為她已經足夠堅韌,勇敢,可以獨當一面了。

可到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這麽脆弱、膽小、不堪一擊。

她是生活在世外桃源裏的假想狂,是舒琰為她撐起保護的罩殼,為她創造了一個無憂無懼的烏托邦。

一直以來,舒琰都是擋在她身前的大山,直到此刻,大山轟然倒塌了一半,她才恍然間被震得原形畢露,現出了弱小的影子。

直到此刻盛栖池才發現,她還是那個想躲在父母身後、害怕離別害怕孤單的小孩。

護士通知舒琰去打升白針,李恒陪她一起過去。

病房門打開的前一刻,盛栖池幾乎是奪路而逃。

她突然不敢再面對舒琰,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漫無目的地沿着樓梯向下走,不知走了多久,驀然被一個人拽住了手腕。

手腕被用力一拉,她被身後的人拽進懷裏。下巴撞上少年的胸膛,發出沉悶的聲響。

倪不逾的聲音沉沉落下來:“你去哪?”

盛栖池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她只是沒臉再面對舒琰。

“別亂跑。”少年的胸膛溫熱,随着說話聲微微震動,帶着令人安心的回響。

他的手掌随即落在她的腦後,溫柔地撫了撫。

鼻端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茫然的大腦慢慢地開始轉動,像是錯亂的機器找到了原本的齒輪。

盛栖池的額頭在他胸口上輕輕蹭了蹭,被鋪天蓋地的自責和後悔包圍着。

“倪不逾。”她拽住他的衣擺,忍了許久的眼淚再度盈滿眼眶,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洶湧又委屈。

“我媽媽生病了,我卻什麽都不知道,她為了顧慮我的感受,才把我送回了爺爺身邊,我卻以為她不想要我了,我還偷偷地生她的氣,埋怨她,我是不是很混蛋?”

舒琰一個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她在偷偷地賭氣。

舒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在做着一件件想要引起她注意的、計劃能回到霖城的幼稚蠢事。

舒琰術後出院不久就來A市陪她,她卻絲毫沒發現端倪。

舒琰發燒住院時,她假裝不在乎地說“沒家長過來才好呢”。

當時不覺,現在回想起來,舒琰該是用怎樣的心情在聽她的那句話?

如果她當時多問一句。

但凡她當時能多問一句……

眼淚不斷地漫上來,浸濕了少年的衣服。

盛栖池的心髒緊緊扭曲在一起,像是被無數根鋼針細細密密地紮着,疼得呼吸困難。

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她的胸口。

“我媽媽以後再也沒辦法生小孩了。”

“我之前竟然還擔心她會懷孕。”

“倪不逾,我是不是混蛋?我是不是最沒良心的自私鬼?”

少女的眼淚像是落在胸口的硫酸。

每一滴,都灼燒着他的胸膛,心髒被燒穿,緊縮成一團。

倪不逾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包圍,忽然發現自己還是那麽渺小。

從倪布恬遭受冷遇和家暴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拼命地努力,拼命地想要長大,渴望長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渴望強大到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拿到跆拳道比賽獎杯的時候,在拳擊館用力揮拳的時候,拿到數學競賽獎項的時候,他不可一世地以為,他快要做到了。

他會擁有兇悍的拳頭,也會擁有光明的未來。

他足以用自己的力量将他的親人、他喜歡的女孩護在身後。

可在這一刻,聽着盛栖池無力的嗚咽聲,他才發現他什麽都做不了。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拳頭無法解決的事情,有太多的遺憾和錯過,有太多的無能為力。

而他只是一個十七歲,卻妄想自己無所不能的少年。

他不能帶她回到過去,也無法幫她填補遺憾。

唯一能做的,只是給她一個單薄的胸膛。

“不是,你不是。”

倪不逾嗓音悶澀,低垂着眼睛把她圈緊在懷裏,“你是勇敢的盛小池。”

又是一聲低低的嗚咽,盛栖池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腰。

十七歲的少年和少女在空無一人的樓道裏站成兩棵相互依偎的樹。

在無風無雨的暮色裏被迫接受現實的錘擊。

然後一起,向着成人的世界邁近了一步。

耳邊,少年的胸膛輕輕震動。

盛栖池聽到他擲地有聲地說道:“別怕。”

“別怕。”

“我會一直陪着你。”

原來我并非無所不能。

但我依然有直面風雨所向披靡的勇氣。

我會,一直一直地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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