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今晚睡你房間吧
主治醫生為舒琰制定了4期化療方案。
每次持續時間為一周, 結束後休息20天給身體以修複緩沖的時間,再進行下一次。
盛栖池昨晚在網上查詢了很多資料,知道化療可能會面臨諸多的痛苦。
化療藥物會對人體産生各種副作用, 會對肝腎功能造成影響,會導致食欲下降, 會反胃嘔吐,之後可能還會瘋狂地脫發……
舒琰是那麽精致漂亮的一個人,從來都是以光鮮亮麗的形象示人,而今卻要遭受這麽多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摧殘,盛栖池只是看到那些冰冷的文字資料都覺得心口酸澀,完全不敢去深想。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盛栖池一個人去樓下走了一圈, 慢慢平複了心情才回到病房。
李恒有事出去了, 倪不逾還在客廳的沙發上待着, 正低頭在看手機。
盛栖池走到病房虛掩着的門邊悄悄往裏面看, 舒顏正靠在床頭低聲在講電話,她停住腳步, 沒有進去打擾。
拿着在樓下剛買的冰水走到沙發旁,盛栖池把瓶身在倪不逾的側臉上輕貼了下, 視線順着動作不經意間向下一瞥,看到他手機屏幕上的內容。
是一道關于立體幾何的數學競賽題。
倪不逾九月份要去參加全國高中數學聯賽,這幾個月一直在做準備。
盛栖池沒敢再打擾他,安靜地站在一邊盯着題目看了幾眼, 覺得頭疼, 便轉移了視線盯着倪不逾的頭頂研究了起來。
你不逾掀起眼皮朝她看過來:“你幹什麽呢?”
“我在想,”盛栖池語氣嚴肅:“你這腦袋這麽聰明,是用什麽構成的?”
倪不逾:“……”
盛栖池擡手摸了摸他的枕骨, 煞有介事道:“讓我來摸一摸,哪個地方裝着我。”
倪不逾平直的唇角輕輕翹起點弧度,繃着表情把她的手指拽下來,“注意點影響。”
好像角色調轉,盛栖池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一本正經地警告他時的模樣,有些好笑。
倪不逾卻比她那時更嚴肅,正直得像朵生人勿近的雪蓮花:“別動手動腳的。”
盛栖池想到了什麽,轉頭朝病房門的方向看了眼,壓低聲音說:“你怕我媽媽看到啊?”
倪不逾沒有說話,但答案顯而易見。
盛栖池笑了笑,手撐着膝蓋半蹲下來,和他平視:“不用怕,我媽媽很開明,很溫柔的。”
倪不逾當然知道。
正因為知道,他才更要注意分寸,不能辜負舒琰對他的信任。
更何況,十幾分鐘前,他才剛信誓旦旦地做過保證,怎麽能出爾反爾?
當然,這些話倪不逾才不會說。
他只是一本正經地坐直了些,拉着盛栖池的手腕,把她稍稍拉遠了些。
盛栖池:“……”
恰在這時,倪不逾的手機屏幕又亮起,進了個電話。
盛栖池低頭一看,來電顯示寫着“顧辭黏”三個大字。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怎麽還給辭年哥起外號啊?”
“不是外號。”
倪不逾拿起手機向外走,表情理所當然的,“是事實。”
事實?
盛栖池眨了眨眼睛,辭年哥很黏人嗎?
搜尋着記憶裏顧辭年那副高冷寡淡的模樣,盛栖池實在想象不出他黏起人來是什麽樣子。
病房裏的談話聲好像停止了,盛栖池把冰水放在茶幾上,擡腳往裏走。
舒琰半靠在床頭出神,看到她,眸光一閃,又恢複了以往那副平靜淡然的模樣。
盛栖池笑着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在了床邊。
看了看舒琰紮着針的左手,又擡頭看了眼剩餘的藥量,她壓抑着心裏的難過,從果籃裏拿了個蘋果去洗,而後又默默坐回到舒琰身邊開始削果皮。
“醫生說你要提高免疫力,要多攝入維生素,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給你削兩個蘋果。”
盛栖池手法生硬,笨拙地一下一下刮着,把蘋果削得坑坑窪窪的。
舒琰看得憂心,生怕她會傷到手,“你放下吧,我現在不想吃,剛剛不逾給我削了一個。”
“倪不逾?”盛栖池笑嘻嘻地擡起頭,“媽媽,我男朋友很不錯吧?”
舒琰笑着“嗯”了聲,“他很懂事。”
盛栖池補充:“很聰明,還很帥!”
“你呀。”舒琰輕輕搖了搖頭,笑了起來。
盛栖池皺了皺鼻子,強調道:“我說的是實話。”
蘋果皮在水果刀下斷了又斷,舒琰突然嘆了口氣,“小池,對不起。”
盛栖池緩緩擡起眼睛。
舒琰說:“生病的事情,媽媽不應該瞞着你,讓你難受了,是媽媽不好,你能不能原諒我?”
密密麻麻的酸澀湧上心口,盛栖池忍着鼻尖的澀意:“媽媽。”
舒琰耳邊回蕩着倪不逾說過的話。
“知道您生病的事情後,小池一直很自責,一直沒辦法原諒自己。”
“阿姨,其實您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瞞着她的。她不是脆弱的小孩子,她比您想象中更勇敢堅強,也希望您可以把她當成可以依靠的存在。”
“是我太自以為是了,總覺得你還是需要呵護的孩子,遇到事情總是理所當然地想瞞着你,不想讓你分心憂慮,卻忘了,母親和孩子之間最重要的溝通和尊重。”
舒琰微微欠身,摸了摸盛栖池的頭發,笑得溫柔:“我們小池已經長大了,都學會去喜歡一個人了。”
蘋果皮徹底斷開,盛栖池輕咬了下舌尖,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你以後把我當成大人來看待好不好,不要什麽事情都一個人抗。”
舒琰點頭答應:“好。”
—
當天午飯後,盛栖池就開始勸倪不逾回A市,可惜無論她說什麽,倪不逾都漫不經心地把她的話給擋回去。
到最後,盛栖池也無可奈何,只能拽着他的小拇指輕輕說了句:“你是不是想要慣壞我。”
沒想到倪不逾卻面不改色地“嗯”了聲。
盛栖池略略一怔,就被他推着腦門從玄關推到門外邊:“回去睡覺。”
盛栖池眨巴着眼睛,望着少年那張冷酷而清俊的臉,一顆心幾乎要化成了水,突然就有點不想走了。
她擡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下來,握進手心裏,“一整天都沒顧得上陪你,要不我今晚睡你房間吧?”
女孩子的聲音輕輕的,帶着點不自知的嬌嗔,眼神真摯而澄澈,表情很認真。
倪不逾垂斂眉眼,喉結小幅度地滑動了下。
他把手指從她手心裏抽出來,冷酷無情道:“不行。”
盛栖池手心一空,委屈巴巴地擡頭看他。
倪不逾漆瞳深深,“盛小池同學,我昨晚怎麽跟你說的?”
他昨晚教育她要有安全意識。
“可是,”盛栖池說:“你又不是別人,你是我男朋友。”
倪不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是你男朋友也不代表——”
他輕垂下眼,意味深長地呵了聲:“——我就百分之百不會欺負你。”
盛栖池茫然地眨了眨眼,突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麽,耳根随即發燙。
少年微微俯身,下颌線在燈光下被映上一層朦胧的光影,向來深冷的眸光似乎也染上一層暧昧。
他的呼吸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耳邊,帶着點警告的意味:“盛小池同學,別太相信男人。”
“……”
盛栖池紅着一張臉,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落荒而逃。
身後,少年緊繃的脊背慢慢松弛,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擡手搓了搓臉。
不知想到什麽,又笑了。
—
很快到了7月30號,舒琰催促盛栖池和倪不逾回A市,盛栖池不同意。
“我要陪你到化療結束。”
“不行。”舒琰說:“不能因為我的事情耽誤你的學習,高三這一年太關鍵了,一天都不能耽誤。”
李恒也勸她:“有我在這呢,你放心回去上學。”
任憑誰說什麽,盛栖池都不動搖。
她已經缺席了大半年,已經讓舒琰一個人默默忍受了大半年的痛苦,不想再逃避掉自己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至于學業,她想得很清楚,以她目前的學習成績,只要堅持複習,哪怕到高考時再少考一百分應該也足夠報考美術學院。
至于美術,在哪裏都可以繼續,她這幾天也在微信上和林老師初步商量了下,回不去A市的時候就通過電話和視頻跟林老師聯系。
舒琰關心的這些問題,盛栖池這幾天一直在反反複複地在思考,已經下定了決心。
她本來是想找個合适的機會再單獨跟舒琰商量的,可眼下話趕話,不知不覺地就說到了這裏。
“巴黎美院每年的錄取率那麽低,哪怕全力以赴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進,就算藝考部分可以通過,高考成績也不能忽略,自然是分數越高越好,你不能這麽想當然。”
舒琰說的這些也是盛栖池這幾天重點考慮的事情。
她偏頭看了一眼倪不逾,輕抿着唇角,語氣鄭重:“我決定暫時不報考巴黎美院了,我想留在國內讀美術學院,我想去A市美院。”
舒琰的表情倏而暗淡下來。
“我不同意。”舒琰沉下聲,語氣同樣堅決:“如果你是因為我的原因放棄一直以來的夢想,那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她頓了下,眼底是濃濃的自責和失望:“我堅決不同意。”
場面瞬間凝滞下來,氣氛僵持。
舒琰面色鐵青,是真的在生氣,盛栖池從來沒見過她那麽生氣的模樣。
她舔了舔唇,後悔摻雜着無措湧上心頭,卻不打算退縮。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心性一時沖動,我是慎重考慮過的。”她揉了揉眼睛,輕聲懇求着:“您不是說過,要拿我當成年人一樣看待,會和我好好地溝通嗎?”
舒琰扭頭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倪不逾走到盛栖池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溫熱的掌心在她肩頭輕貼了下,帶着安慰的意味。
“我和叔叔先出去,你和阿姨好好聊。別急。”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眼李恒。李恒拍了拍舒琰的手,一句話沒說,跟在倪不逾身後走了出去。
病房裏只剩下母女二人。
盛栖池輕輕吸了口氣,坐到了舒琰身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媽媽,我沒有沖動,我是很認真地在跟您說,我想轉學回霖城,我想留在國內讀大學,我想陪在您身邊。”
舒琰慢慢轉過頭,對上她如小鹿般濕漉漉清亮亮的眼睛,唇角輕輕顫抖。
“媽媽對你沒有別的期望,只希望你能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舒琰輕聲說:“我生下你,從來都不是為了綁架你來完成我自己的意志,甚至我也不需要養兒防老,我只希望你能為自己而活。”
舒琰從小到大,都在按照父母的意志和要求生活,長大後,去讀父母為她選擇的工商管理專業,到了适婚的年齡,嫁給父母為她選擇的适合她的男人,她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的自由,只希望她唯一的女兒可以不要像她這般,可以永遠随性自由,追逐自己所愛。
可惜盛栖池不懂。
她的自由來得太輕易了,輕易到她可以随手揮霍掉。
舒琰失望又自責,但更多的,是感動。
她的女兒是那麽的懂事,懂事到甘願因她放棄一直以來的夢想。
千般情緒混雜,像被打翻的調色盤,舒琰緩緩垂下眼,睫毛蓋住微紅的眼圈。
盛栖池卻抓住了她的手:“和你在一起,照顧你,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之前想去巴黎美院,因為那是享譽世界的美術院校,我想去那裏學習深造,成為你和爸爸的驕傲。巴黎美院不是我的夢想,美術才是我的夢想,美術在哪裏都可以學,我在國內讀完本科後再去法國讀研究生也是一樣的,甚至會更好。”
盛栖池平靜地闡述着這幾天來一直堵在她心口的話,“我不是在為你犧牲,我是在為自己争取,您不是說希望我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在您身邊,一直以來都是。”
她睫毛輕輕顫動着,眼中水汽朦胧,輕聲說出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出口的話。
“家人和夢想從來都不是一道選擇題,在我心裏,沒有什麽比家更重要。”
“……”
—
關于未來,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做出的抉擇。
這場談話最終沒有結果。
盛栖池和舒琰各退一步。舒琰同意盛栖池暫時請假一周陪她在醫院,盛栖池答應舒琰按部就班地準備高考和藝考。
巴黎美院的報考要求之一是必須年滿十八歲,這也就意味着,盛栖池最快也要在高考結束之後的九月份才能開始提交申請資料。
在此之前,她還是要正常參加國內的藝考,做兩手準備。
這些都是她們之前便商量好的事情。
至于轉學回霖城,舒琰堅持不松口。
7月31號上午,盛栖池送倪不逾去機場。
換完登機牌,距離登記還有一段時間,倪不逾沒直接過安檢,兩個人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坐下來。
盛栖池嗫嚅半晌,輕輕說了句“對不起”。
倪不逾偏頭看向她,挑了挑眉稍:“為什麽要道歉?”
“昨天說的那些決定,我原本是想先告訴你的。結果沒想到一時沖動就說了出來。”盛栖池舔了舔唇,“我不是故意要瞞着你的。”
“就因為這個?”倪不逾漫不經心地笑了聲,扯了扯她的臉頰,“你是什麽道歉機器嗎?一天到晚就會說對不起。”
盛栖池:“我是真的覺得抱歉。”
“跟我沒必要。”倪不逾散漫地收回手,“這是你的人生,你想好了就行,我不幹預你的決定。”
“那……”盛栖池喃喃道:“我轉回霖城也沒關系嗎?那樣我們就會提前開始異地戀。”
“現在已經開始了。”倪不逾輕嗤了聲,語氣有些不滿:“怎麽?你不打算回來了?”
盛栖池:“當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倪不逾說:“做你想做的就行了,別想那麽多。”
“至于我,”他捏着她的下巴,朝自己拉近了點,語氣慢沉而缱绻:“你回頭我就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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