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路清酒剛睡醒就愣住了。眼前的卧室簡潔明亮又貴氣，沒有慘白的吸頂燈，沒有密布細小劃痕的床頭板，沒有久散不去的黴味，被褥間的香氣還透着久違的熟悉。

他竟躺在宋家的客房。

他沒有醉昏過去，隐約記得宋霄說要帶他回家，沒想到是回這個家。

穿的還是昨晚的衣服，布料散發黏膩的酒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頭發亂成雞窩，一身宿醉後的狼狽。

路清酒爬起來，熟練地摸索到客卧的衛生間去洗漱。宋家待客一向很周到，有客人時就會備上日常用品，什麽也不缺。

然而宋霄感應到他醒了似的，很快就來敲門了。路清酒腦袋後面翹起來一塊頭發，怎麽壓也壓不下去，那邊砰砰的敲門聲之後，門就被打開了一條小縫，他剛走到門口，驚慌之間與宋霄四目相對。

他還記得顧晨飛喝醉的樣子，又唠叨又黏人，表情也很怪異。自己昨晚的形象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就不能等他整理好儀容再來敲門嗎？！

為了掩飾窘迫尴尬，路清酒先開了口：“你昨晚去的時候，見到曾安了？”

宋霄根本不吃他轉移話題的套路。

“我再不去，他們還要給你灌多少酒？”

“他們看在晨飛的面子上，不會玩得太過分的。這次謝謝你，下次就不麻煩你了……”

“這還不過分？還想要多過分？”

“他們再過分我也會去的。”

“為了顧晨飛嗎？”

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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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能找什麽更好的理由呢？

為了找到仇人的破綻處心積慮地接近，還不能打草驚蛇暴露目的，他都做好了搭進去一輩子的準備，何況區區一次聚會、幾杯酒？

他可不能告訴宋霄，這孩子會為了他擔心自責，徒增煩惱。

路清酒低頭輕笑，用演了幾部戲磋磨出來的演技，擠出一臉恰到好處的害羞：“都告訴過你了，幹嘛還要來問？給哥哥留點面子嘛。”

少年微微張大的眼睛裏寫滿了抗拒。路清酒沒辦法，只能好言相勸：“我知道你讨厭他們，但我真的離不開他。”

“哥哥很喜歡他。”片刻後，宋霄已經換了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可是，他難道不知道你不能喝酒嗎？”

确實，顧晨飛在江二面前慫得像個沙包，越看越窩囊。路清酒忍住自己翻白眼冷笑的沖動，繼續裝癡情蒙混過關：“我不在意。”

“他不心疼，可是我會心疼哥哥啊。”

瞧瞧，顧晨飛口口聲聲說有多喜歡他，關鍵時刻還不如宋霄靠得住。

但演戲演到底，路清酒還是要維護自己的“心上人”。

“他對我很用心，經常給我準備驚喜。”

“可是連這點小事，他都保護不了你……”

“喜歡一個人是不計回報的。等你以後有喜歡的人了，自然就懂了。”

宋霄一言不發，臉色難看，頭也不回地走出卧室，關門聲還挺重。

“……”

這是什麽小學生賭氣現場？

路清酒下意識還把宋霄當成三年前的少年，準備等幾分鐘宋霄冷靜下來再哄。

可當他拿起手機，看到熱搜上的幾個詞條，忽然無法平靜。

偷拍的人把他和顧晨飛昨晚的照片放在了熱搜上。

宋霄卻四兩撥千斤，用一張合照化解了。

不過短短一夜，路清酒的口碑已大起大落。節目組趁熱打鐵，把他幫宋霄整衣領的甜蜜小片段放了出來，狠狠撈了一波熱度。

現在圈裏不缺優質的偶像，更不缺甜蜜的CP，觀衆和粉絲對藝人的要求普遍苛刻。昨晚小道媒體的偷拍都會為他留下“不識好歹”“腳踏兩船”的黑料，再無翻身之地。

熒幕和舞臺早就成了殘酷的娛樂市場，犯了錯，就沒有改正的機會，一輩子都不再清白。

沒有宋霄雪中送炭的話……

他急忙跑下樓去餐廳找宋霄，與早晨透過紗簾的陽光撞個滿懷。

生悶氣的少年側臉逆光，俊美的五官成了剪影，靜靜地等成一幅畫。

宋霄心裏偷着樂，但還是要繃着臉。

他就知道，不必多說，等路清酒看到熱搜上的前因後果，自然會心生愧疚跑下來哄他。

路清酒坐在對面，兩只細白的胳膊伸過來牽他的手，擡頭眨着大眼睛看他：“哥哥錯了，哥哥不該讓你擔心。”

仿佛他們從未離別，從未疏遠。

望着那雙閃着水光的眼睛，宋霄也心軟了，但還是沒有輕易原諒他。

“以後你去哪裏玩都要告訴我。”

“可我不能帶你去啊。”

“我不去。”宋霄惡狠狠地說，“我讓那裏的老板不準賣酒給你。”

“……”

路清酒噗嗤一聲笑了。

果然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說狠話都這麽溫柔。

……

顧晨飛連夢裏都是宋霄臉色鐵青，從包廂裏抱起爛醉的路清酒，擡頭直勾勾瞪住他的眼神。

睡醒時起了一身的冷汗，拼命穩住呼吸，卻還是被那深不見底的眼神驚得後怕。

其實顧晨飛和宋霄沒什麽深仇大恨，交集只有幾件小事。

畢業後，曾安帶着幾個朋友想創業開店玩一玩，開成功了也好在長輩和同輩面前吹牛，于是撒出去大筆錢準備投資。

開店難免要租宋家的地段，他們找上宋霄，宋霄代替父母做決定，給了他們幾個重要城市大大小小店鋪的租用權。因為太過順利，他們喜不自勝，沒細看店面選址，直接開始砸錢。

哪知宋霄虛晃一招，擺了他們一道。

那些店面不是在地下步行街，就是在主幹道拐角的小路上。地圖上乍看都是黃金地段，實際上卻是客流量的死角，屬于行人匆匆路過，視線掃不到的盲點。

一開始他們幾人只是虧損，後來為了經營瞞着家裏偷偷去貸款，最後連貸款都還不上，虧空滾成天大的窟窿，只能求家裏人幫他們填上，在父母的社交圈子裏鬧了好大的笑話。

晚宴上他們帶父母找宋家要說法，宋霄輕輕一歪頭，笑出了彎彎的眼角。

“我只是選了我有權限調動的地段，你們自己連點判斷能力都沒有嗎？”

他長得白，加上學華文學得晚，用詞過分禮貌，無辜得很。

他們父母沒轍，繼續讨說法等于承認孩子太蠢，只能就此作罷。

幾人後來一想，宋霄大概是為了報複他們高中時候，帶着整個學校孤立他的事情。

那時候他們都已經高三，宋霄才入學，他們幾個校霸居然因為嫉妒人家優秀，欺負一個小孩子。顧晨飛當時也覺得不厚道，可是不敢勸曾安和他那幾個狐朋狗友，什麽也沒做，當了沉默的幫兇。

都畢業了，他們早就把自己高中時候的嚣張和惡毒抛在腦後，沒想到宋霄能記仇兩三年。

顧晨飛趕緊洗把臉清醒，一邊組織道歉的話，一邊又想起路清酒那雙溫柔的眼睛。

昨晚的燈光下，他把烈酒一飲而盡，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仿佛在說：我根本不能沾酒，你難道不知道嗎？

一個連送到他嘴邊的酒都不敢擋，一個就算砸別人場子也要帶他回家。

想也知道路清酒會選擇誰。

顧晨飛呼吸急促，連帶着鏡子裏的自己都痛恨起來。

……

顧晨飛敲開宋霄休息室的門，帶着忐忑踏進去。宋霄還沒化妝，擡頭随意掃了他一眼。

“請坐。”

宋霄禮禮貌貌，顧晨飛戰戰兢兢。

路清酒脾氣好，只要他真心道歉補償，應該不會就此疏遠他。可是宋霄……

“我，我是來為昨晚的事情道歉的，是我沒照顧好阿酒。我已經和阿酒道過歉了，但是希望你……你也能原諒……”

“沒有第二次。”

“我知道，絕對絕對沒有第二次了。”

顧晨飛舌頭打結，嘴仿佛結了冰，都是被宋霄渾身的氣場凍的。

他等着宋霄發難，卻沒再遇到任何威脅和冷眼。宋霄慢慢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端詳他，似乎想從他的微表情裏找出什麽破綻似的，一邊盯得他發毛，一邊幽幽開口提問。

“你很喜歡哥哥嗎？”

“當然啊！”

“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手都沒牽，阿酒還沒答應我……”

宋霄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忽然眉開眼笑地舐了一下嘴唇，表情簡直能用可愛來形容，顧晨飛卻輕松不起來。

“你是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不會為難你的。哥哥很慢熱，你不要太心急，心急了他會害怕，反而會躲着你，知道嗎？”

宋霄這是……教他怎麽追路清酒？

“那，那我要怎麽做？”

“慢慢來，從朋友做起。”

顧晨飛猛點頭，直到出了休息室，都是恍惚的。

宋霄左一句右一句的“哥哥”聽得顧晨飛暈頭轉向，卻忽然把這些天鑽過的牛角尖、吃過的幹醋都想通了。

宋霄不可能是他情敵，情敵不會眼看路清酒被別人追走還沉得住氣。

那為什麽路清酒出點事，宋霄會那麽緊張？

路清酒父母都不在了，孤身一人，學生時代又孤傲，只有宋霄和他形影不離。

那麽宋霄現在是什麽地位？

相當于路清酒的娘家弟弟啊！

讨好了宋霄，不就搞定了娘家人？

他昨晚當着弟弟的面，害得路清酒被灌醉，弟弟記仇，合情合理。

他怎麽能退縮呢？他要逆轉自己的形象，做一個值得托付和信任的哥夫。

首先要聽宋霄的，不能心急莽進，進展太快，吓到路清酒。

休息室裏，宋霄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放空自己，腦海中回蕩着三年前，一切意外都沒有發生的時候，路清酒神采飛揚的話。

——“我要是喜歡一個人，肯定恨不得他主動一點直接來親我。”

……

錄節目的中場休息時間，顧晨飛神神秘秘地把路清酒叫到安靜的角落裏，遞過來一張名片：“江二讓我給你的。”

名片上寫着“康柏楠”，旁邊跟着一串電話。

童年時父母極其謹慎，早就給他配了手機和微型求救信號設備，要他背下所有親人和身邊照顧他的人的號碼，不能依賴備注。所以在他還沒有記事的時候，就已經能将那串數字背得爛熟于心。

路清酒喃喃道：“這麽多年了，他都沒有換號碼，看來是從來沒想過我會聯系他吧。”

顧晨飛小心地問：“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之前我媽媽太忙，不太顧得上娘家親人。”路清酒彎起眼角，邏輯脫口成章，天衣無縫，“以前就不熟悉，破産之後也不好去拖累舅舅，所以失聯了。”

顧晨飛趕忙勸道：“你現在有困難，多個親人陪伴才好啊！”

“算了。”路清酒低下頭，露出恰到好處的脆弱，把名片推回顧晨飛手裏，“落魄了這麽多年才去聯系，舅舅只會懷疑我有求于他。”

舅舅背叛路家，母親郁郁而終才不過三年。江潋川舊事重提，是在試探什麽？

如果接了名片，主動去打電話，才是傻子。

“阿酒……”顧晨飛眼神不忍，濃情脈脈，手擡在半空，似乎想抱一抱他。

這一天還是來了。

玩暧昧吊胃口不是長久之計，自己畢竟要靠他打入江家的社交圈，偶爾還是得給點甜頭。

抱就抱吧，大不了回去洗澡。

路清酒深吸一口氣，就差閉上眼睛，卻見顧晨飛自己慢慢抽回了手。

“我，我剛才一瞬間有點想抱抱你。但是我不想吓到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

喜歡的人在你眼前快哭出來了，你還不抱，是不是男人？

路清酒一時惡劣興起，眼簾垂下，輕語呢喃，拿捏出恰到好處的酸味：“現在知道小心了？你以前狂蜂浪蝶的，不是撩人撩得很熟練嗎？”

“哎呀，你，你別在意那些……”顧晨飛一邊慌張，一邊心裏狂喜。

阿酒這是會吃醋了？果然宋霄說得對，阿酒喜歡這樣慢慢來的溫柔。

……

節目開播前一天，路清酒收到了周昊的消息：【你的照片又被拿出來做文章了，寧微買的熱搜。】

【……熱搜買方居然能查出來？】

【你打開APP自己看看。】

【APP？】

【……你連個APP都沒下嗎？也太不上心了！！！】

經周昊科普，路清酒才知道APP是某知名一線演員的工作室開發的，可以查到每個圈內人和CP的“數據”。

粉絲數量、喜好、年齡層和現場活動參與意願，列得非常詳細。

圈內都在用，一直是內測版，不公開上架，需要邀請碼。

還能提取出話題下讨論的高頻關鍵詞，甚至統計出關鍵詞讨論度變化對應的時間線。最近幾天#酒霄雲外#CP話題裏，“寧微”這個名字出現的密度，僅次于宋霄和路清酒本人。

寧微正是宋霄下一部上映的電視劇的官方CP，活躍在一線，經常在各大節目上露臉。

路清酒刷着話題，滿屏提到“寧微”的千篇一律，內容質量粗糙生硬，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CP假得不能再假了，宋霄也太善良了，居然還幫路清酒這種人兜底。還是寧微和宋霄比較配！】

【《星流》的主CP算是涼了吧，不如看看宋霄下下個月上線的另一部劇，寧微小姐姐和宋霄片場互動更甜。】

【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雙面人不配和宋霄組CP，還是嗑一嗑宋霄X寧微吧。】

再看手邊綜藝導演剛發的節目單，下一期節目，寧微将作為飛行嘉賓出場。

“……”

前腳買好鋪天蓋地的水軍，後腳高調踏足他們一起錄的綜藝，顯然想趁着路清酒和顧晨飛被偷拍，趕緊踹掉他上位。

周昊比他還急，錄節目的時間裏給他發了好幾個話題下的熱門微博：【寧微小姐姐溫柔體貼可鹽可甜，比外號草莓奶昔的路清酒還甜。】

……什麽外號，他怎麽不知道？

茫然之餘，周昊已經趁着他中場休息時間打來了電話：“她那邊沉不住氣了，你打算怎麽辦？”

“讓給她。”

“啥？你說啥？？？”

“我和阿霄說好了，不簽約，最多營業兩個月。寧小姐熱搜買得正好。”

周昊愁得隔着手機屏幕都溢出一股急躁的苦澀：“阿酒，你能不能積極一點一致對外？現在真要營銷換CP換成寧微，宋霄會砍了我。”

“我幫不到阿霄什麽忙，反而一直在拖累他，昊哥應該明白。”

“我也覺得和寧微炒CP對宋霄更有利，可是……”周昊又把話咽下去一半，“哎呀，總之為了宋霄，你不能走！”

路清酒沉下心，娓娓道來：“現在塑造一對長期的CP太難了，粉絲的熱情最多維持兩三個月。如果我不走，阿霄和寧微的下一部劇也尴尬。我願意主動離開，大家應該皆大歡喜。”

周昊忙說：“可是宋霄肯定不開心！”

“……那我去勸他。”

周昊痛心疾首：“你勸不動的。”

路清酒不解：“他一向很聽我的話呀。”

“你想沒想過，他為什麽只聽你的？”

“因為只有我一個朋友？”

電話那邊傳來漫長的沉默，周昊終于投降：“算了，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決定，我不好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