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不息的變幻
這日是四月初一,正好是劉家村的漢子們出去服勞役後的第九日。這一天中午,天上的日頭火辣辣地灼人,劉家村本就依傍着大山而建,這會子洪水已經完全退去了,躲進了山林子裏的群鳥也飛了出來,和着熱辣辣的日頭,烏鴉、燕子、喜鵲、畫眉、黃鹂、老鷹、雀兒都在開着嗓子啼轉鳴叫着,把村子裏的氣氛烘托得相當熱鬧。
在如此好的天氣和景象中,一切來得那般毫無預兆。都說老天有眼,能夠預報噩耗或是喜事,但是人又如何能時時刻刻都靠着那似是而非、似有還無的所謂神靈呢?更何況,一輪日頭普照世間萬物,是晴?是雨?又焉能應着樣樣事個個人而面面俱到呢?就好比這一日的劉家村裏,明明是歡樂的天氣再加上歡樂的氣氛,然而迎接來的卻是出其不意的噩耗。
正午午時三刻,劉家村的村口出現了浩浩湯湯的一大群黝黑而粗壯的漢子,一個個衣裳褴褛而帶污,面容疲憊而凄惶,內心大有物傷其類的凄涼,又更有失去親人的悲傷。領頭是村長劉德順,他雙眼通紅,眼睛裏滿是血絲,臉上還帶着深深的愧疚和悲痛。
當這一群人出現在村口時,早有眼尖的孩子奔跑、歡呼着回家告訴家裏的大人去了。
“娘!咱爹回來了!”
“當真麽?”說着,婦人帶着孩子連忙紛紛跑了出來。
進了村子,村長便心情沉重地敲響了手中的鑼鼓,後面跟着的漢子們有的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泣不成聲,大家雖然在極力地隐忍着,但是眼淚怎麽也阻止不了。原因是什麽?明明去的時候跟着的是一百二十九個人,可是,回來的竟然只有九十九個人。還有三十個人哪裏去了?答曰:被洪水卷走,入了茫茫大海裏去了!
回來的人群沉默着,前來迎接的村人們用一雙雙喜悅而期盼的眼睛在歸來的人群裏尋覓着,有的人竟是左尋也尋不見,右尋也尋不着,于是心裏不禁又納悶又着急。孩子們早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了人群裏,去抱着自己的爹爹訴說着想念和家中這幾日的境況去了。
“東元呢?素珍,你看到東元了沒?老頭子,我怎麽找不到咱家東元啊?”周穆迪心裏十分着急。
徐素珍用一雙帶着絕望的眼睛在人群裏找尋了無數遍之後,心裏徹底冰涼、哀痛了,心內念道:竟然果真是回不來了,東元,東元,東元……心內念着丈夫的名字,臉上已是一臉冰涼的眼淚。
周穆迪見尋不到自己兒子,便忍不住沖進了人群裏,去一個個地看着、找着,十分急切地問道:“東元在哪裏呢?你看到東元了嗎?”又大聲地喊道:“東元!東元!”
這時,村長的聲音傳進了大家的耳裏,帶着分外的沉重。“洪水沖走了咱村三十個漢子!”字字擲地有聲!如同滾落着無數的巨石!如同頭頂那轟隆隆的焦雷!頓時,哀痛的哭聲低低沉沉地連成一片。
周穆迪整個人都呆愣住了,雙眼睜大着,眼睛裏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徐素珍只是在睜着眼睛流淚,一聲聲音也無。劉長祥頓時全身骨肉僵硬、血液逆流,雙手握成了緊緊的拳頭,牙關咬緊,面部肌肉生硬,雙目如同已經失去了生命。
村長展開手中的雪白宣紙,上面的黑字連成一片,村長逐字、逐名地大聲哽咽着念道:“本縣縣令簽發:西泉鎮劉家村三十口人在服勞役時被大水沖走,卷進海裏,性命無存,有幸得聖上體恤,每家發半兩撫恤銀兩,死者家中若只存有一名成年男丁的,可當即免除兵役。死者有:……終。”念完後,合上告示,又從胸前衣袋裏掏出裝銀子的錢袋來,顫抖着雙手,一邊流着眼淚,一邊說道:“現在就地發放撫恤銀兩……”
發完了銀兩,大家又一同抱頭痛哭了一場,然後其餘的人家同情地攙扶着那三十戶不幸的人家家人,把一幹悲痛欲絕的人扶着送回了各自的家裏去。
“東元——我的東元——我的孩子——嗚嗚——”周穆迪聲聲地喚着劉東元的名字,聲聲泣血,字字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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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迪家中三人俱是悲痛得不能自已,就連一向面容生硬的劉長祥此時也是眼淚縱橫,聲音哽咽。一個個呆坐着,如同失了生氣的木偶般。村裏那些與周穆迪相熟的婦人見了都很不忍,幫着張羅了飯菜,但是那三人俱是苦澀地搖頭,三個人整整三天不吃不睡,只是流淚或是痛哭。
因着徐素珍懷孕在身,村裏相熟的婦人便都來勸慰周穆迪婆媳。“周嫂子,你好歹看在你那未出世的孫兒的面上,吃上一口飯,喝上一口水,也好好勸勸你那兒媳婦,這懷着身子的人這樣不吃不喝的,那肚子裏的孩子可怎麽得了?”
又勸徐素珍:“好孩子,你好歹為着肚子裏的小娃娃着想,這可是你家東元留下的獨苗,留着他,你們家才能有後啊!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你家東元也能瞑目了。”
子息是家裏最看重的事情,周穆迪念及兒媳婦肚裏的娃娃,想着這是兒子劉東元唯一的孩子,這才因此而稍稍振作了精神,謝過衆人,又将客人們送出了院子的門,然後馬不停蹄地去了西屋裏看自己的兒媳婦。
“素珍!”周穆迪在床邊坐下,拉着徐素珍的手,哭着喚道。
徐素珍擡起紅腫着的淚眼,凄凄地看着周穆迪,開不了口,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地看着,一只手緊緊地護在肚子上。
“素珍,你聽我的話,好好活着,跟着我和你爹,帶着娃娃,以後就咱們一家四口一起過日子。東元他不在了,好歹你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以後,咱們就守着孩子過,什麽都不要想。”
周穆迪一邊說,一邊哭。徐素珍把頭低了下去,心裏的決定已是十分堅定,此時卻是不想婆婆擔心,因此沒有接話,心裏竟是期盼着盡快去和丈夫團聚。
因為人被沖進了海裏,屍首全無,所以,三十戶人家給亡人做了衣冠冢,三十個亡魂在同一天被安葬,下葬的那天,村子裏又是哭聲一片,連日來郁積在心裏的悲痛又不可抑制地爆發了出來,一個個家人傷心得是全身脫了力氣,走路都是靠着旁人好心攙扶着。如此情景,令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心裏盡管念念不忘、傷心悲痛,但是日子卻是不能不過,活計更是不能不做。徐素珍又開始每日織布,周穆迪每天光靠着幹活來打發日子,每日裏不言不語,閑下來的時候就是一通哭,每天白天至少要哭上一場,晚上更是在夢裏流淚。劉長祥變得更加的沉默,面容是更加的生硬,男人的淚水流得默默的,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地流着。
家裏的日子在悲傷和想念中一時一刻地挨過,又一夜一天地流走,肚子裏的小娃娃在漸漸地長大,每日裏不定時地用踢踢打打來提醒着娘親注意她的存在。
八月,在一個下雨天裏,徐素珍在一番苦苦掙紮之後,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女娃娃,小娃娃生下來時哭聲很小,身子的重量更是輕得可憐,那麽小小的一團小人兒,被劉長祥呵護地抱在手裏,只是弱弱地啼哭着。身子十分虛弱的徐素珍帶着眷戀看了一會兒小女兒,然後支撐不住地睡了過去,這一睡,卻是再也沒有醒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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