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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的故事講起來總讓人唏噓,十多年後的今天已經不常聽人提了,多數是瞧見江頤鈞時,惋惜又可憐地搖搖頭,仿佛十多年前的午後茶會上,她們不曾嘲諷多嘴幾句。

闊太太們不為生計發愁,生活就是購物、插花、喝咖啡以及閑聊八卦,深宅大院裏的秘聞講起來最讓人感興趣,饒是放在平常百姓家,這一聽,也會覺得真不得了。

而林瀾芝是那時候的女主角。

林瀾芝幹過的瘋事太多,闊太太們嫉妒她一張漂亮的臉蛋,更恥于她的瘋癫。

林瀾芝想嫁給江自省,一哭二鬧三上吊,鬧了好多年。江自省瞧不起她,覺得她俗,胸中無點墨。林瀾芝打小被寵溺壞了,哪裏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見自己纏了那麽多年沒結果,一氣之下就叫人把江自省給綁了。

“綁了呀?”“綁了然後呢?”

“綁了還能幹嘛,就那樣嫁進去了呗。”

“江家大少爺就是這麽來的?”

“那可不。江自省把林瀾芝娶回家,就再也不往家裏住了,直到林瀾芝生産那天,還是被江老爺子拽到醫院的。誰知道他那會兒抱着那個孩子,是不是想扔在地上摔死得了。”

“喲。林瀾芝真是了不得。”

“是啊,了不得。可要真效仿她啊,是要遭天譴的噢。”

闊太太們坐在庭院裏,拈着手帕,品着茶,腼腆地笑笑。

江自省不回家,林瀾芝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窗邊望着外頭,盼着江自省回家。她以為給江自省生了個孩子,江自省起碼會為了孩子跟她親近一些,哪能料到,江自省連孩子也不親近,仿佛壓根沒有過這個兒子。

林瀾芝覺得是江頤鈞不讨喜。

她把無處發洩的氣撒在年幼的江頤鈞的身上。

前腳打罵完,後腳又抱着江頤鈞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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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頤鈞不掉眼淚,也不笑。

林瀾芝按着他的嘴角往上揚,力道十成:“頤鈞,你得笑。那樣爸爸才可能回來看你。”

等她松了手,年幼的江頤鈞嘴角就遺落了淤青。

林瀾芝見不着江自省,常能從旁人嘴裏聽見些,江自省像是在懲罰她,二奶、小三、小四,包在外頭的大小別墅裏。林瀾芝披頭散發拿着刀追上門,要砍誰?她不砍江自省,她要把那些狐媚子給砍了。

江自省就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說:“林瀾芝,你瘋了。”

“我沒瘋。”林瀾芝掉眼淚,“自省,我們回家吧。”

江自省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這一巴掌,江自省忍了好多年,打得林瀾芝眼冒金星,匍匐在地上大口喘氣,但她仍是很快地坐了起來,捋了捋淩亂的頭發,眼睛霧濛濛的眯起月牙,溫柔地笑着看向江自省,重複着那句話:“自省,我們回家吧。”

這回是江自省差人把林瀾芝綁回了家,就像當年林瀾芝綁了他給他下了藥一樣,江自省吩咐再也不許讓林瀾芝踏出家門一步,對外則說林瀾芝發瘋病了。

江頤鈞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林瀾芝總是在哭,站在樓頂哭,他看着站在樓頂的母親,腦海裏冒過的念頭是,母親要跳下去了。反反複複好幾次,林瀾芝沒有一次真的跳下去。

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林瀾芝轉性了,不再哭了,高挂着媚人的笑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屋子裏來了很多男人,各色各樣的,有說上門教廚藝的,也有說上門交流藝術或是文學的。但從沒哪天真正見他們交談這些。

林瀾芝同他們喝酒,喝多了,昂着漂亮的脖頸線,赤裸光滑的腿伸着弧度,沾着男人們的視線。

林瀾芝懷孕了。她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不管是誰的,那都不是江自省的。

可她偏生要生下來,要讓江自省臉上無光,要叫他悔恨。

江自省什麽反應都沒有,只是淡漠地看着她,仿佛早已習慣了她的所作所為。

是個女孩兒。林瀾芝叫她江雲秋。

而實際上,江自省并沒有把姓氏給她,在登記時,江自省修改了姓氏,林雲秋。

江雲秋出生的第三年,江自省把莊婉婷領回了家,那年莊婉婷剛大學畢業,談吐有氣質,畫着很淡的妝,柳葉眉,彎彎眼,既純情又妩媚。

莊婉婷帶了只小貓來,通體白色的,毛茸茸,親近人,莊婉婷向十五歲的江頤鈞招招手,說是送給他的禮物。

江頤鈞喜歡這只貓。

摸摸它的腦袋,貓就會親吻他的掌心,脆弱又溫暖,是江頤鈞從來沒有觸碰過的。

但是林瀾芝不喜歡。

林瀾芝收起了瘋勁兒,像是對待親姐妹似的親近莊婉婷。

第二日還一大早起來親自下廚,餐桌上,一鍋炖肉放在正中央,肉香四溢,林瀾芝給每人都舀了一碗,彎着眼睛笑:“嘗嘗,我可花了大功夫。”

那天,莊婉婷送他的小貓不見了。

江頤鈞問:“林瀾芝,我的貓去哪了。”

林瀾芝從沙發站起來,眉眼帶笑的甩了他一巴掌:“我才是你媽。那個賤胚來一天,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江頤鈞不怕疼:”我的貓去哪了。”他又問了一遍。

林瀾芝笑意更濃更深,深到渲染了周身的空氣中。

“吃了。”

“不記得了嗎?”

江頤鈞固定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跑到浴室去吐,用手指摳着喉嚨,胃酸和食物殘渣盡數吐出。他卸了力地呆坐在冰涼潮濕的地面上,沒有神情,思緒飄得很遠。

像是能看見面對鋒利刀刃時的瑟瑟發抖的小貓。

能聽見它細若蚊蠅的求救聲。

救救我。救救我。

江自省帶莊婉婷四處游玩,帶她購物,教她社交,讨論文學。

林瀾芝哪能不知道江自省一輩子都不會愛她,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但她那點子虛烏有的自尊不允許她承認,她總幻想江自省會回頭。

那些在外面的沾花惹草,她可以假裝看不見。

可活生生的人站到她面前時,林瀾芝支離破碎的心和烏七八糟的神經又崩潰了。

林瀾芝站到樓頂。

“小鈞......”她的眼睛濕漉漉,沒有星光,也不璀璨。

她不再年輕了,已經無法再靠年輕來試圖挽留江自省。

“你會恨我嗎?”林瀾芝問他。

這是別人所不知道的,那天江頤鈞也在樓頂上,親眼看着林瀾芝跳下去。

也沒有人知道,江頤鈞對林瀾芝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林瀾芝,你跳吧。”

林瀾芝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最後朝他笑了笑,越身跳了下去。

所以莊婉婷說得沒錯,不是她害死了林瀾芝,而是江頤鈞踩斷了林瀾芝手中最後的稻草。某種意義上看來,倒像是江頤鈞害死了林瀾芝。

江頤鈞始終覺得,林瀾芝只是自作自受罷了。

沒人給他愛。母親拿他當籌碼當棋子,父親打心底沒有認過他。

也沒有人教他去愛。

林瀾芝的愛太極端太瘋癫,江自省的愛太随性太漫不經心。

吳嘉榮靠着副駕駛的玻璃睡着了,在微弱的光線下,他的淡眉微聳着,像是正經歷着一場不大好的夢。

江頤鈞說過,他覺得吳嘉榮像只貓。

像幼年那只貓。

既脆弱又惹人疼愛。

吳嘉榮每日重複着,從人來人往的大學生中穿過,平靜地看着腳下的路,單一的、普通的生活,江頤鈞似乎向往過,但也沒那麽向往。

“欸!江哥在看誰呢?”

江頤鈞擡了擡下巴,把視線固定在灰黑色的、格格不入的吳嘉榮身上。

“看上了?”

江頤鈞笑了笑:“看着像只貓。”

“看不出像貓,倒一眼能瞧出是個老古板、單根筋。”

江頤鈞彎着眼,嘴角勾着弧度:“打個賭麽?”

“賭什麽?”

“賭你說的老古板讓不讓我操。”

“行啊江哥哈哈哈哈哈。”笑聲大作,“那我可不敢賭,哪有人能在江哥面前不腿軟。”

江頤鈞摸了摸吳嘉榮的頭發,把睡夢中的吳嘉榮驚醒了,朦胧着眼睛看向江頤鈞,他的眼裏有恐懼。

“吳嘉榮,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麽?”

吳嘉榮看着他,不回答也不說話,抿着嘴。

“別離開我。”

他好像不能再忍受失去一只貓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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