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吳嘉榮夜裏做噩夢,要抖、要縮,恨不得整個人蜷成一團,弓成月牙的形狀,睡得極其不安穩。
江頤鈞睡眠淺,他要把吳嘉榮往懷裏攬一攬,輕摸他的肩膀,吳嘉榮這才安穩了一些,抽了抽鼻息,往他懷裏鑽了幾分,蜷得小小的。
“噩夢”對江頤鈞而言不是陌生的詞彙。
林瀾芝死後的頭兩年,江頤鈞就常常噩夢,要他夢見林瀾芝。
從樓頂往下望去,砸成血肉模糊的母親被放大在他未褪去稚嫩的眼睛裏,血淋淋的、白花花的,還有淺黃色的脂肪溶進土壤,屍體中長出成千上萬條蠕動的蛆,沿着建築匍匐而上,舔到江頤鈞的腳尖,要順勢包裹住他。
空氣中已經捕捉不到清新,溢滿的是爛蘋果、臭水溝、泔水桶的腐朽味。
再一轉眼,母親摔成爛泥的肉體組合成不規則的人形框架,混沌地站到他的面前,伸着浮動的雙臂,血液滴答滴答,在地面洇成一片。
“林瀾芝”裹住他,要讓他窒息,要啃食他的軀殼,要把自己溶進他的體內,把精神和思維刻在他的骨頭上。
江頤鈞沒有好運,全憑自己熬過無法入眠的年月。
吳嘉榮夢見了什麽,讓他這樣害怕?
窗外的月光很亮。
從窗簾的縫隙鑽了進來,爬進江頤鈞的眼睛,讓他失眠。
江頤鈞輕撚着吳嘉榮柔軟的發絲。
他在想親情是什麽,愛情又是什麽。
每當他想到這個,總能浮現出林瀾芝玉石俱焚的“愛”。
七歲那年過生日,林瀾芝難能可貴地打扮得漂亮,領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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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鈞,今天七歲生日,媽媽帶你去游樂園玩好不好?”江頤鈞站得板板正正,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年幼的他無法判斷性情多變的母親在下一秒又會做出什麽也的舉動。
林瀾芝勾着眼睛笑,伸手掰扯着他的嘴角:“別一副死了媽的臉色,你媽還活得好好的。”
那是游樂園,樂園。
一轉身母親就不見了。
江頤鈞愣在擁擠的人潮裏,不哭也不鬧。
林瀾芝不接電話。警察打給了江自省。
江自省一眼都沒看這個幼小的兒子,同警察道了聲謝,擡腳往外走。
江頤鈞步履蹒跚地跟在父親身後,父親的身影好高大,邁得步子好挺闊,他要踉跄地小跑着才能跟上。
江自省送他回家時,林瀾芝就在家中,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林瀾芝哭得梨花帶雨,堪堪往江自省懷裏倒去。
她說:“自省,我找了好久頤鈞,多虧你把他找回來了。”
“今晚留家裏吃飯吧。”林瀾芝揩淚說。
江頤鈞知道了。
林瀾芝是故意的,只是為了讓江自省回家一趟。
“頤鈞,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是故意的。”林瀾芝這才想起自己的兒子,把江頤鈞擁進懷裏。
林瀾芝的身上總有股淡淡的香味,是小蒼蘭的味道,在這微弱的香味中,江頤鈞似乎能夠觸摸到一點幻覺般的愛。
院子裏,張姨種得花草一日比一日好,吐露出了嬌嫩的花苞。
對于那天發生的事情,江頤鈞和吳嘉榮都沒再提過,生活好像和以往沒有區別,又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吳嘉榮變得更加沉默、安靜,乖巧的成為了傀儡,往窗前一坐,能坐上一整天,唯獨聽到關于聰聰的消息時,他清淡的神色才會發生些許變化。
而每一次的消息,都以失望回歸。
那個裝着失望的玻璃瓶子,日益漸滿,再滿下去,就要從瓶口灌出,流淌一地。
吳嘉榮立在窗前看風,鱗次栉比的高樓就像密密麻麻的墳場。
江頤鈞倚着門抽煙,眼睛凝固在吳嘉榮的身上。
時間在二人之間鑿出了一條寬闊又極深的河。
“江頤鈞,聰聰死了嗎?”吳嘉榮抿了抿幹巴巴的唇,問道。
江頤鈞微蹙雙眉,沉默不答。
“你別騙我,她死了嗎?”吳嘉榮轉過臉來看他。
江頤鈞熄滅了手頭的煙,走到吳嘉榮的身邊,擁着吳嘉榮的腦袋,貼在自己的身上,他說:“疑似。沒有确定。”
吳嘉榮垂了垂眼,比接受結果更難捱的就是漫長的、沒有邊際的等待。
等待。
他的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時來運轉,等待幸福快樂,等待愛人的心。
“江頤鈞,”吳嘉榮說,“如果我們的相遇不是這樣的,你會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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