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城市迎來立夏,樹木迎來蓊郁,無形無色的空氣中已經微微蔓延着夏季的濕熱與煩悶,從耳邊掠過的風都緩慢、柔和了幾分。
就在立夏的第一天,吳嘉榮拎了行囊,選擇離開了這兒,離開了小洋樓,逃離了這座困囿他已久的冷漠城市。
小洋樓裏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攜帶走的,吳嘉榮便什麽也沒收拾。
在清晨的鳥剛鳴叫時,吳嘉榮穿戴整齊下了樓,張姨正捎了早餐回來。
“嘉榮呀,今兒起那麽早?”
吳嘉榮眯着眼笑:“天氣好,”他偏過腦袋張望着院子裏的鮮花,“張姨,花兒開得真好。您照料得真不錯。”
張姨不大好意思:“運氣好,運氣好,湊巧就養活了。”說着,她将早餐擱到吳嘉榮面前,擡頭問他:“要出門?”
吳嘉榮點點頭,風輕雲淡道:“出門散散步。”
“先把早餐吃了。”
“好。”
他挺着脊梁坐在沙發上,雙膝并得很齊,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吃着熱乎的肉包,明亮的天光從落地窗匍匐到他的腳邊,天空的雲色很淺薄,飛鳥掠過,倏然不見蹤影。
吳嘉榮在書房的桌上留了字條,一筆一劃寫得整齊且用力,像是要讓青墨色的筆記劃破單薄的紙張,上頭只寫了一句話,那是寫給江頤鈞的——。
“頤鈞,我倒盼着那天在橋上,你沒有把我救下來。從此以後,你就當我死了吧。”
吳嘉榮如是說。
他與張姨道別,與染了墨綠的葡萄藤道別,與成排的梧桐樹道別。
穿過了半個城市,吳嘉榮重新回到了那搖搖欲墜的破敗樓房,這裏的一切沒有絲毫的變化,垃圾桶旁圍繞的蒼蠅一如印象中那樣聒噪又肮髒,處在城市陰暗面的危樓,茍延殘喘着,匍匐在傷痕累累的混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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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開的每一道牆縫,幹涸的每一條污水印子,都是時間拿刀刻在它身上的,永不褪去。
樓道裏黑黢黢,泛着潮濕的氣息。
吳嘉榮從光明的日光底下跨進樓中時,記憶深處的苔藓味由四面八方裹挾了上來,将他的細胞與血液浸泡住。
那個永遠與潮濕苔藓挂鈎的故鄉,從此往後再也沒有他的歸處,他的根太淺,遭受的颠簸太深,讓他忽地懸空,随風漂浮。
小出租房裏的灰塵疊了一層多一層,吳嘉榮理出幾件耐穿的衣物,裝進行囊。
說來也奇怪,有段時日無人居住的屋子,處處浮着塵埃,哪怕是衣櫃中的衣物都仿佛灰了一個度,唯獨那套江頤鈞送他的高檔西服仍锃光發亮、熠熠生輝。
吳嘉榮垂着眼,緩慢地撫着西服的衣領、袖口,他輕輕地嘆着氣。
行李不多,錢財也不多,他沒有長遠的打算,準備着走一步是一步,過去的人生倒是把苦難嘗了個遍,未來迎接他的總歸也苦不倒哪裏去。
張斂的吉他,吳嘉榮寄回了老家,順便托了封信給母親,交予她保管。
而那套高檔西服,他不曾試穿一次,眼下更沒有帶走的必要,索性連着那條與江頤鈞同款的深咖色圍巾一塊兒寄去了小洋樓。
由此,算是做個徹底的道別。
當他再度拎着行李走出這座危樓時,天色似乎更清明了,風聲簌簌,樹影飒飒。
吳嘉榮用筆記下了張斂的聯系方式,拔掉了自己的電話卡,在車站換了張新的,緊接着随機上了一輛即刻開往南方的大巴車,終點是哪兒,他也不多問,大巴車要把他帶到哪裏,吳嘉榮決計看命運行事。
大巴車不比火車、飛機,票子錢便宜,且無需登記身份,哪怕江頤鈞再怎麽有能耐,一時半會兒也無法通過交通運輸來查詢他的蹤跡。
他相信江頤鈞會去找他。
他同樣相信江頤鈞不會找他太久。
三天、十天、半個月,還是一個月、三個月?
四天、至多不會超過半年,沒有人能夠長久地、漫無目的地尋找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人。
哪怕是再強的占有欲,也會随風消散。
大巴車駛進了夜幕裏,吳嘉榮抵着車窗昏昏欲睡,夢見了死而複生的蝴蝶。
張姨守到深夜,遲遲不見吳嘉榮回家的跡象,撥去的電話始終無人接通,她坐立不安,半晌之後打給了江頤鈞。
“小鈞啊,你能聯系到嘉榮嗎?”張姨說,“他清晨講自己出去散步,眼下還沒回來。”
電話那頭的江頤鈞頓感不安,那種不安就像暴風雨欲來前的陰雲,濃郁,窒息,直至籠罩整座城市。
江頤鈞驅車回到家,沒有見到吳嘉榮的身影,只看到了那張字跡端正的字條。
在那一刻,他明白,吳嘉榮是離開他了。
江頤鈞不大會表現悲傷。
林瀾芝只教會他怎麽笑,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都要挂着笑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被陰雲底下朦胧的月色。
像是身體上捆綁了數千塊鉛,不斷地往下墜落。
他手裏捏着字條,折身往外去。
張姨問,小鈞,你去哪兒?
“我去找嘉嘉。”江頤鈞說。
他得把吳嘉榮找回來,必須得找回來,他說過,天地再大,吳嘉榮敢離開,他就能把吳嘉榮找回來。
江頤鈞從不說出做不到的事情。
只要說了,他勢必就要做到,正如同那天,他與吳嘉榮說:“你想要愛,我可以給你。”他會給吳嘉榮“愛”,他不會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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