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幾天前下了一場綿綿冬雨,再來幾陣強勁的冬風,夏季時修補過的山體隐隐出現了滑落的跡象,傍晚有小孩路過時,被拳頭大的石頭砸到了腦袋,起了好大一個包。

好在小孩跑得快,迅速竄開了,斜峭的山體又零零散散地墜落一些破碎的石塊和泥濘。

村長聞訊趕來,帶上了吳嘉榮。

幾人離着山體一米遠,掌着傘,一時相顧無言。

村長愁得,雙眉緊擰。

吳嘉榮看見綿雨下裸露的棕黃色岩壁,淌着泥濘的汁水,像是大山的傷口,正往外冒血,幾棵孤零零的樹斜着身軀紮在峭壁上,蜿蜒盤桓的樹根凹凸不平地刻畫出來,似乎只差臨門一腳,這樹就要随之脫落了。

“現在怎麽辦?會更嚴重嗎?”吳嘉榮問。

村長搖了搖頭:“我得回去打個電話,嘉榮,你通知村民們,近期走這條路繞開一些,別挨着山走。”

“好。”吳嘉榮心倒是懸了起來。

這是孩子們上下學的必經之路。

小路只能從長滿雜草的泥地裏走,那兒更加不安全,誰知下一腳踩到的是土地還是泥地,孩子們一不留神就能跌進去。

“至于孩子那邊,在沒得到解決之前,每天都按時先聚集孩子,由老師領着過去。孩子們玩性大,自己走不會擡頭看的。”

“哎。”

村長在裏屋打電話,吳嘉榮坐在堂前喝熱水暖手,霧氣糊了他一臉,他支着耳朵捕捉聲音,斑斑駁駁的幾個字眼,聽不大清。

村長出來時嘆着氣,又顯老了幾分。

“不大好?”吳嘉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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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半會兒沒人手,那邊問了,說不是大問題,偶爾掉幾顆小石子是正常的。”

“就這麽不管了嗎?”吳嘉榮蹙了蹙眉。

“我明日去趟鎮上,實在不行,只能我們自個兒叫人來修。”

吳嘉榮看了看村長,張張口,到最後什麽也沒說,只回了句“好”。

村子裏的賬目早就赤字了。

雨天本就令吳嘉榮精神萎靡,更別提出了這麽一茬,夜裏愈發無法入眠,總覺得心頭壓着什麽,直喘不過氣來。

等捱到後半夜,吳嘉榮這才小心翼翼地摸起身,靜悄悄地披上棉服,出了門。

小雨彼時已經停了好一會兒,地面半濕不幹,土壤的濕氣混着冬風的凜冽,成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吳嘉榮在睡不着的深夜,喜歡走到那條狹窄的石子梯,坐在那兒靜靜地看着河水。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但如果人沉在河流裏,永遠随河流流動,那不管幾次都永遠踏在同一條河流裏。

而吳嘉榮則一直沉在河裏。

江頤鈞睡眠向來不大好,睡得淺,在吳嘉榮消失的這半年以來,他幾乎沒有安穩地睡過。

他倒不是真的怕冷。他暖和極了。

只是躺在吳嘉榮身邊時,他好像才能有那麽點放松。

以至于後半夜,江頤鈞又驚醒了過來。

吳嘉榮不在身邊,溫度趨于寒風。

江頤鈞冷不丁地坐了起來,莫名地心悸。

吳嘉榮會不會又像那天一樣,什麽東西也不帶走,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他沿着漆黑的夜色,在平梁村冰涼的青石板路上摸索着,試圖在空氣中收獲一絲吳嘉榮的氣息,以此找尋吳嘉榮的身影。

寂寥無聲裏傳着他急匆匆的腳步。

月色讓十二月冬變得更加冷淡。

江頤鈞在兩道斑駁牆壁間陡斜的石梯子上看見了吳嘉榮。

繼而看見了一條閃着粼粼波光的河面。

吳嘉榮被裹在臃腫碩大的棉服之中,撐着下巴,凝固似的望着毫無波瀾的河面,一動不動。

河水、吳嘉榮。這樣的畫面使得把他的記憶倒流拉回了那天。

那天站在橋梁上搖搖欲墜的吳嘉榮,以及底下潺潺流動的河流,急不可耐地準備着吞噬掉吳嘉榮的身軀。

回想起這些,瞬間打消了江頤鈞心底微弱的安心。

江頤鈞有些愠怒,嘶啞低沉的聲音撥開了夜幕:“吳嘉榮!”

吳嘉榮聞聲,呆愣愣地轉過頭來看他,月色描繪着江頤鈞的輪廓,像是鍍了一層溫柔的光。

還未待吳嘉榮站起身來,江頤鈞已經兩步并做一步,踩着破碎的石子快步走了下來。

有些不大高興地伸手拉起吳嘉榮的胳膊,吳嘉榮擰了擰眉,他被江頤鈞直直拉回了青石板路上。

“江頤鈞.....”大晚上不睡覺,你出來拽我做什麽啊?吳嘉榮的話只說出了開頭三個字,下一秒他就被江頤鈞緊緊擁在了懷裏。

衣服上攀附着冬日的溫度,冰冰涼涼地貼在吳嘉榮的臉頰上,他的鼻息之間能聞到江頤鈞的氣息,他冒紅的耳朵能聽見江頤鈞的心跳,這些一切與江頤鈞相關的,在夜裏都被放大、擴散,無孔不入地鑽進吳嘉榮的肌膚之中。

江頤鈞把他抱得好緊,要使他的骨頭脫落,吳嘉榮聽到他說:“我好害怕。”

“我以為你又不見了。我以為我又要再花半年、一年的時間去找你。”

吳嘉榮說不出話來。他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中。

他的理智阻止着聲帶發出響動。

“我看見你靠近河水,總能想起那天你站在橋上的樣子,總能想起你留給我的那封信。——你說你情願我沒有救下你,你讓我當你死了。”

“嘉嘉,這一次換做我來求你好嗎?”

“求求你,別再一聲不響地離開我。”

江頤鈞的聲音很輕,像風。卻又很重,像鉛塊,壓在吳嘉榮的脊梁上。

吳嘉榮在他的懷抱裏,想象着他的眼睛,又深又黑的眼睛啊,墜入了就無法逃離的深淵。

吳嘉榮閉了閉眼,慢吞吞地說:“我只是睡不着,出來透透氣。”

“......你別害怕。”他蹙了蹙眉,輕輕地添上了一句。

這樣一折騰,這個夜晚,吳嘉榮更別想睡着了。

等再躺下時,他盯着黑夜,像是要盯出個窟窿來,誰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清晨四五點的天仍是黑的,但依稀之中能聽見有人家已活動開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讓吳嘉榮轉了個身,側着面向江頤鈞。

吳嘉榮支起臉來,明明看不清江頤鈞的臉,腦海中卻能自動浮現。

他伏了伏腦袋,在江頤鈞的唇角留了一個小小的吻。

吳嘉榮重新彎過腰,蜷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江頤鈞倒是睜開了眼,眨了眨,顯得有些無辜,哪怕天色再黑也掩蓋不住此刻他眼角、嘴角的喜悅。

接着,他伸手摟過吳嘉榮的腰,溫柔地摟進自己的懷裏,額頭輕輕抵着吳嘉榮毛絨絨的頭發。

“嘉嘉,不要偷親我。”

吳嘉榮的耳尖和臉頰直冒熱氣,心底羞愧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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