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來敲門的不一定是客人
阿牛經他這一說,不由也疑惑起來:“說來以前卻也并無誰來找過先生……先生,你為了躲避仇家,藏得還真好,這回莫不是終于被人找到了吧?”
“咄!”盛仙一瞪眼,“休得胡言,待朕去看看再說。”
阿牛撇撇嘴,沒好氣道:“恭送陛下。”
可千萬別是高家兄妹啊……盛仙一路念念有詞着,踏入了前廳。卻是來者何人?一位身形颀長白衣公子立于堂下笑意盈盈,旁邊還有個灰衣人坐在一邊悠閑飲茶。
“楚公子?”盛仙一拍腦袋,就想起了這位白衣公子大名。見來的不是高家人,他先是松了口氣,随即整顆心又懸了起來——這人來歷不明,再加上個不曾謀面的陌生人,此二人尋自己一個小小算命先生是何用意?再者,他們又是怎樣尋得自己住址?
楚流芳彬彬有禮一揖道:“大師有禮。”
這功夫盛仙眼神已在旁邊那兀自品茶的灰衣人身上繞了一圈,登時怔了一怔,話也忘了回。要問這人是何模樣,能讓老神在在的盛大仙作此反應?有詩為證:
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仁剪秋水。
明月為肌雪為衣,花容何必為男子。
方正愣着神呢,抱着紙墨筆硯的五缺撞進來了,笨手笨腳撞到了桌子,發出好大一聲,瞄瞄盛仙,又顧忌着客人在,默不吭聲地站到一旁,不過這回算是把盛大仙的魂喚回來了。
盛仙發覺自己半晌沒回話,那楚流芳正眼含笑意看着自己,頓覺幾分尴尬,輕咳一聲掩飾道:“楚公子,不知你這是……?”
他有意無意話說了一半,待對方來接,然,楚流芳仍是目光哂然地看着自己,并無開口打算,他不由再瞟了一眼那灰衣人。卻見這人飲畢了茶,漫不經心放下茶碗,正撥弄着碗蓋,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盛仙的目光,眼神不知看向哪裏,一邊又慢悠悠開口道:“大師既然為人指點迷津,替在下測個字如何?”
盛仙下意識道:“施主請。”說着沖五缺做了個手勢。
五缺見盛仙沖着他比劃,一臉不解地指指自己鼻子:“我?”
盛仙恨鐵不成鋼道:“我叫你把筆墨放上來!”
五缺恍然大悟,忙不疊地把手裏那堆東西擺到灰衣人手邊的桌子上。
灰衣人拿起那支筆身斷了一半的毛筆,看了看那不平整的斷口。
盛仙只覺得冷汗直往下淌。
然,灰衣人并沒什麽表示,甚至表情也未曾變過一變,便移開目光,揮毫落筆如雲煙,绮秀山水生紙間——當然,後半句是這位盛大師的想象。
盛仙趕緊拍拍自己老臉:你是個有家室的人,不要胡思亂想!
這廂灰衣人已收筆,五缺颠颠兒地捧着那張紙遞到盛仙面前來,寫的何字?紙上正正四字行書,遒勁有力——“澗外青山”是也。
盛仙一把奪過那紙,感覺清醒了大半,打方才起在自己腦海裏旋繞不歇的身影也終于安定,歸成眼前這一位面無表情的灰衣人。
“二位是何來意,不妨大方說明白,在下或可指點一二。”盛仙冷聲道。
灰衣人臉上驀地騰起一抹笑意。
糟了。盛仙腦海裏只剩下這兩個字。
只見那人霍地起身,像楚流芳一樣一揖,姿态風流萬千,直晃得人眼暈,對盛仙道:“大師,初次見面,在下陸染風。”
從剛才起一直默不作聲的楚流芳笑出聲來,似是忍耐許久一般,邊笑邊開口道:“無孔大師,依我看,不妨由我們指點你一二可好?”
陸染風又坐回椅子上,手臂輕輕搭在一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道:“這宅子的主人……好像不在呢。”
盛仙繃直脊背,感覺有汗珠從頸項滾落,一路在背上蜿蜒。
“大師,既然要大方講明白,你且聽我說個故事。”楚流芳接道,“話說有這麽個家境無憂的公子哥,生活富足,惬意無比。忽有一日這公子哥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破廟裏,心驚不已,坐起一看,旁邊是渾身血跡的母親。從母親口中他才得知,偌大家業一夕之間竟都化為虛有,雕梁畫棟丹楹玉墀,綠窗燈影金絲宴馔已一并淹沒于血光火影中。家中上下數百人,最後只落下這兩個活口,這也是那執行者不曉得這位母親乃是當年江湖名動一時的‘遁地蛟龍’,雖則嫁人之後不再露面走動,卻仍有當年那天羅地網皆可破,無人知我去何方的本領,然,為了護得愛子周全,饒是這神通廣大的遁地蛟龍也被逼到了絕路。”
盛仙只在那裏聽着,面上陰晴不定。楚流芳說到這裏,卻停了下來,饒有興味地盯着他面色,盛仙躊躇一下,道:“你說的這是二十年前的南明王一案。”
“不錯,”陸染風接口道,“南明王之子後來成立的秘密組織,叫做青山會,便是取這玉玺上刻字的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說的便是這活生生的故事。”
“皇家做事,竟有如此疏漏,實乃奇事,只是二位和我說這個,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莫急,當年先帝以反叛之名一夜之間卸了南明王所有勢力,其後不久便因病駕崩,傳位給尚且年幼的新帝,正是壯年體健的先帝,如何突然病重?這其中,尚有諸多故事可講。”楚流芳笑眯眯道,“不過今日在下只說一件,大師你可知蘭尋劍其人,是何來歷?一個堂堂欽差,卻甘于在此當個小小捕頭,一當就是大半年,大師與他朝夕相處,可曾知曉這人底細?”
“尋劍是什麽人,倒不用你來提點我。”盛仙隐隐有了怒氣。
楚流芳仍然笑着,慢聲道:“罷罷,我只告訴你,先帝他仍在人世,其他的,大師你想必不用我多說了。人心是世上最難看透的事物之一,此中真意,不可言表。”
盛仙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麽,又道:“二位公子莫不是與青山會有關?”
楚流芳微微擺手:“非也。大師若要問我們來歷……”他眼波一動,瞟了陸染風一眼,又笑道:“不過兩個漁翁罷了。”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盛仙登時就想到這一句,心中回轉,道:“二位公子顯然是知天曉地的神通人物,在下佩服。然,無論是宮廷之争還是武林之事在下都并無興趣,恕我愚鈍,不知二位來尋我,和我講這一通,究竟有何深意。”
說這話間,陸染風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盛仙坦然回望,就見他微微颔首,道:“大師,蘭尋劍究竟是你什麽人?”
盛仙一愣,就聽他繼續道:“在下只是看不破你二人關系,心中疑惑。若有不便,你可不必回答我,但我想知道事實。”
“他是我娘子。”盛仙也繼續坦然。
閑來無事在廳堂後門聽牆角的阿牛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盛大爺您的臉皮真是天下無敵。
那二人卻是沒什麽反應,楚流芳聞言只道:“旁的話我們便不說了,大師你不是糊塗人,曉得在下指的是什麽。我等今日來亦是一番好心,然,大師你話已至此,在下只能祝你們二位地久天長千萬意,一曲一觞相偕老。”
盛仙眼皮也沒動一下,腆着臉道:“多謝多謝,彼此彼此。”
楚流芳的面色一僵。
一直支着頭歪歪坐着的陸染風正了正坐姿,目光輕飄飄在室內蕩了一圈,蕩得盛仙禁不住又有些神游,他方才慢悠悠開口道:“既然來這一趟,不請大師給測個字,實在太浪費,你說是不是,流芳?”
楚流芳沒回話。盛仙道:“施主你不是測過了麽?”
“那個不算。”陸染風道,說罷又拿起筆,在桌上餘下的一疊紙上取了一張,片刻之間又一揮而就,五缺這回倒是麻利地去捧了那張字來給盛仙看。
還是一手流利行書,潑墨未幹三個大字“楚流芳”。
盛仙表情嚴肅地審視了很久,道:“綠水疏林倒影回,琪花瑤草遇涸旱,急急回首,莫誤前程,三山并立難出兵,河口遇險忌右轉,春雪成時,百事定。貧僧只能說到這裏,之後便看施主造化了,阿彌陀佛。”
陸染風嘴角一揚:“大師,你也并非傳聞中只會招搖撞騙之人。”
這話說完,他站起身來,潇灑抱拳,竟就轉身向外走去。
楚流芳同樣抱了抱拳:“大師,我們此行志在必得,不過在下還是願你有幸看不到蘭尋劍輸得太慘的模樣。後會有期了。”
二人身影消失在門外後,盛仙蹙起眉頭,念道:“如此看來,娘子處境危險,可這兩人來告訴我這些,又是何意?男人心,海底針吶……”
一面搖着頭一面往回走去,五缺抱着紙筆慌忙跟上,胖臉對着盛仙咧嘴一笑:“少爺,剛才那兩位少爺長的真是好看!”
盛仙漫不經心道:“綁來給你做大小老婆?”
五缺眼神疑惑,顯然沒聽懂盛仙的話。
盛仙停住腳步,想說什麽,又剎住了,道:“罷,我看你賣身給人家人家都不一定要。”說罷腳不沾地地繼續往前了。
五缺撓撓頭,趕緊小跑跟上。
諸君想必在猜,盛大師他這日晚上,必定是百感交集,難以入眠,這也難怪,雖楚陸二人說的話不能盡信,然,一日間聽了這許多看似合理而又離奇的故事,任誰都要輾轉反側。
差矣,差矣。
這日半夜裏,管家阿伯起夜,向後院茅房摸去的時候正撞上這位盛大爺,鬼鬼祟祟背着個包裹,正輕輕合上自己房門。
阿伯睡眼惺忪:“小盛,你這是嘛去?”
盛仙被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尴尬一笑道:“管叔,晚上好啊,來上廁所啊?”
阿伯一聽,清醒了,怒道:“別老叫我管叔!管家就應該姓管嗎!我有名字!”
盛仙誠懇地點點頭:“是,是,我先走了,不打擾您上廁所。”
阿伯冷哼一聲,看着盛仙走到牆邊,麻利地翻了過去,不見了,才負着手昂頭走向茅房。
過了一會阿伯從茅房出來,走回盛仙房門口,躊躇了一會,一拍腦袋:不對啊!這麽晚了他出去幹嘛?還背着包裹?還翻牆?這明顯是……離家出走嘛!
管家阿伯當即跑去前院放開喉嚨嚷道:“不好了,盛先生離家出走了!”
阿伯雖然上了年紀,仍然是中氣十足,如此這般喊了幾嗓子,就見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各個前院仆從的屋門先後開了。
阿牛揉着眼睛問:“管叔,你說什麽?起火了?”
阿伯再怒:“我有名字!我不姓管!”
“好好,”阿牛敷衍道,“你剛才說什麽?”
阿伯又重複了一遍。
阿牛歪頭想了想,哦了一聲,砰地又關上了門。其他幾人見此,也跟着關上了門。
阿伯氣得胡子都歪了:“幾個吃白飯的,關鍵時刻一個頂用的都沒得!”
住在最邊上的五缺還敞着門,愣愣地看着管家阿伯,這會似是終于明白了阿伯的意思,開口道:“管叔,少爺他不會離家出走的,他,他最喜歡蘭少爺了。”
阿伯狠狠瞪去一眼:“說多少次了我不姓管!你如何連點記性都長不起的?每天吃下去的東西都長哪裏去了?有那功夫不如把自己腦袋裏的水倒一倒!”
罵了如此一通,阿伯頓覺神清氣爽,轉身回屋了。五缺一個人站在原地,雖然聽不懂是什麽意思,也知道是在數落他,哭喪着臉站了半晌方才扁着嘴默默關上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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