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是只有劍才能取人性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蘭尋劍被召回這許多天,究竟如何遲遲不歸?按理,完全可以猜測他本職便在長安,在烏有縣的捕頭身份乃是一時之計,此番回城,未必不是官複原職,不辱使命,凱旋一杯酒,萬裏揚鞭歸,良宴歡樂新曲入弦……然也,盛仙聽了楚陸一番話便半夜翻牆,想來之前也是預計到了這一點。
不知是在長安的第幾日。看官們目光移到蘭尋劍這裏時,他正直直跪在一道珠簾前。
這間屋子裏光線煞是昏暗,只在珠簾內外擺了幾支燙金紅燭,然,似乎正因如此,隐隐落落的黑暗令人感覺此處空間十分寬敞。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一動不動,若非睫毛尚在偶爾顫動,看上去便如雕像一般。
過了不知多久,珠簾內一道沙啞聲音響起:“自來無人知曉孤行跡,如何此次便出了岔?據此爾等已難辭其咎,何況那邊動靜,迄今未有進展。”
“末将知罪,請主人責罰。”蘭尋劍神色未變,平靜答道。
簾內的人頓了頓,道:“孤自是曉得,今次未必汝之疏漏。然,若要汝死,此刻早已死了千萬回。此中含義,還望汝仔細思量。”
“末将明白。”蘭尋劍道。
那人似是微微嘆了口氣,良久,又道:“如此,汝執意要留烏有,孤暫且不做阻攔。然,唯有一點,想來還須得提點汝一句……”
他又停了停,緩聲道:“如今無論是哪一方,盯上爾等性命者,十之□□。”
蘭尋劍神色一凜。
未及他回話,裏面那人又道:“孤今日言盡于此。你且去罷。”
蘭尋劍應了聲是,又在原地跪了半晌,方才起身。
甫一起身,裏面又傳來聲音喚道:“小九。”他立刻應道:“末将在。”
那人似乎思忖了片刻,道:“無他,你去罷。”
蘭尋劍再次應了,俯首退出門去。
出了門,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先前一段黑黢黢的,兩邊青磚牆似乎有斑駁痕跡,看來已是有年頭的工程了。原來剛才所在乃是一處暗室。走了一段,漸漸明亮起來,只見兩側隔一定距離便設有小型燈臺,其上竟俱是放的随珠,光瑩潤潔,且一見便知價值驚人,正所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隔很遠放一顆,也可使道內不致昏暗不明。
甬道一路有明顯斜向上的坡度,看來,這暗室很可能是設在地下。
這條道走了約莫半柱香時間,甬道坡度平緩起來,蘭尋劍一路神色在随珠光芒下掩映不定,不知在沉思什麽。甬道到了頭,是個手執長矛侍衛模樣的人在門邊把守,見他到了,便輕輕按了門邊不知什麽機關,只見那門整個的挪了開去。
雖說是門,也不過只到半身高度,勉強只能叫做出口。蘭尋劍不得不彎腰探出去,出得外面來,只見旁邊斜斜放置一只朱漆木櫃,他輕運掌力,将那木櫃推到出來的地方,擋住出口,而出口的門早在他出來那一刻便在身後關閉了。
環視四周,見多識廣的諸君便可看出,這乃是一間寬大佛殿的後門,且很有可能是大雄寶殿。蘭尋劍出來的地方其上,栩栩如生一幅直通殿頂的宏偉浮雕,便是描繪的南海觀音與諸神。而剛剛他推回去的櫃子,便是設在這殿內佛前常見的功德箱。
此時蘭尋劍已繞過去走向另一側的正門,随着他的步伐,整個佛殿的結構漸漸清晰,十八羅漢、佛祖及比丘像,佛前長明燈,銅碗清水,蓮花蒲團。殿內十分安靜,邁過高高門檻,到了外面院中,有位年輕小僧正灑掃庭除。蘭尋劍經過,那僧人雙手合十默念了句什麽,他也依樣回禮,随即出了院子。
這大雄寶殿前,自然只是偌大寺院中央的一部分,又走了好一會,才算出了寺院。此處究竟是皇家寺廟,手筆非同一般,一路禪門虛空金菩提,四海蒼生如夢中,綿亘虹梁雕刻華榱,靈芝披崖仙花覆沼不在話下。
算來,這暗室設在如此一間寺中,理應是十分不穩妥的。然,這一路走來,卻除了幾位僧人,未見其他,可見這寺院已是被皇家定為私有,尋常人等難以進入。一則,這院中四散面相平和慈悲的僧人,必然個個身懷絕技;二則,在苔泉石壁竹風古樹間,又必有來無影去無蹤的影衛死士之類,以護全寺秩序。
不多時,蘭尋劍已下至半山。正值三更時分,今夜月色并不晴明,循着山頂寺門通下來的石階兩側設有燈臺,內裏卻并無燭火燈光,想來是夜間出入此地之人大多不需要這東西。倒有螢火若隐若現從山間林裏草叢流溢出來,整個情景顯得詭異非常。
“你記住,這把劍要與你的性命同在。”
靴子在地上發出輕微一聲,蘭尋劍站住了,随即又搖了搖頭……為什麽無論過了多久,那些回憶還仍然那麽清晰,清晰到毫發畢現,清晰到每每深夜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出現在眼前?
“師父,我為什麽不能出去?”
“九兒,等你長大了,自然便能出去。”
他揚着稚嫩的臉,不解地盯着師父。
那男人微微閉起眼,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那雨連下了三天。他一直站在院裏練劍,晝夜不歇,舞動的劍光如同張揚游走于無垠海洋的白蛇,教人看不清蹤跡。
整本劍譜,連着師父手抄後又燒掉的當年遺失的那幾篇,他練習了無數遍。最後一個動作,在空中翻轉以劍觸地,側旋落下,劍從身後抛出,劃過完整的弧線準确回到手中。
吱呀一聲,身後的門開了。
“師父!”他驚叫出聲,不過幾天時間,師父竟已須發盡白!
看起來驀然蒼老的師父搖搖晃晃走過他身邊,見他仍維持着那個姿勢與目瞪口呆的表情,只輕輕擡手扶正了他指向前方的劍。
“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哈哈哈……”那蒼老的人一步一晃走出了院子,仰天大笑。末了口中念道,“九兒,只有你長大了,你才能出去……殺出去。”
師父的身影消失在漸歇的雨中,他渾身濕透,頭發沾在額上臉上,狼狽不堪地站直了身體。
他說,殺出去。
原來是這個意思麽?
蘭尋劍再次搖了搖頭,努力搖掉那些幻象,忽然腳下發力,幾個縱躍消失在山林之中。這座山本就坐落于城外,加之蘭尋劍身影迅捷,不多時便遠離了長安。他一路未作休息,走得是荒無人煙的道,如此行了約莫一天路程,又翻過一座山,夜色再度降臨。
蘭尋劍慢慢地走在林間一條似是人為開墾出的道路之上,不知想着些什麽。忽然,仿佛聽到了什麽聲音,眸光如電向某個方位射去。
呼嘯風聲在耳邊響起,一道毒蛇般的黑色長鞭随之而至!蘭尋劍身形急急拔起丈許高,躲過那鞭子淩厲攻勢,黑鞭即便又靈蛇一般蜿蜒退去,無影無蹤。
一擊不得手,那人倒幾個翻身,從林間躍出現了形。
蘭尋劍落地,刀已出鞘,戒備地盯着這人。
只見來者一襲黑衣,正一臉戲谑地看着他,手中鞭子合起,閑閑把玩着,光憑剛才那一聲鞭的嘯響、和此人躍出的身法,并這一臉無謂的現身,便可知非等閑之輩。
“這位兄臺,着實對不住,”黑衣人笑笑,“雖然不知你姓甚名誰,但不才這趟是奉命來取你項上人頭,多有得罪!”
話音未落,他手中黑鞭疾如閃電甩出,蘭尋劍心底一驚:竟看不清他動作!
電光火石間,已不及多想,他猛地向後退去,同時揮劍向那鞭子斬去。誰知甫一出手,那人不知動了什麽機關,鞭上就長出層層鋼鐵倒刺來,不單一下便纏住了他的劍身,鞭梢還如活了一般,尚有餘力向他面門而來!
蘭尋劍此時已退至林邊,見此腳下一點,翻身上樹躲過鞭梢,同時手腕一抖,就要引那鞭子繞進層層錯錯的枝桠中來。然,那鞭子未及他下一步動作便已閃電般利落退回。
蘭尋劍側身站在樹上,在樹葉間縫隙看到那人依然把玩着合起的鞭子,如同從未出手一般,心下訝然,道:“索命鞭李行歡?”
那人仰起頭來眼角彎彎,道:“幸會幸會,兄臺你知曉不才名號,實在令不才驚訝得很。”此人嘴上客套着,面上卻是半分驚訝神色都沒有,也不知手上如何動作,那黑鞭又鬼影般呼嘯着閃來,其速度着實難以形容。
蘭尋劍心道不好。他自小在深谷中長大,甚少接觸外人,後來又多是為宮裏做事,江湖中事并不熟知,然,這人他卻是知道的。索命鞭李行歡,在武林權威的白氏一族兵器排名中位列第三,在高手濟濟的武林中,由此可窺知此人實力之強大。
心思電轉之間,蘭尋劍已掠過層層樹冠,進入山林深處,鬼魅般的黑鞭如影随形,狠厲非常,招招都是為奪命而來!
黑鞭又一次逼近,蘭尋劍蹙起眉,突然手中發力,利劍猛然向下劈去,這一下居然生生劈落半棵參天古樹上半部分,他借力一踏倒塌中的樹體,身形當即又向前飛掠了幾丈。
這一下顯然是出乎李行歡意料之外,他眯起眼睛,長鞭不知何時又收回了手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已深深砸在地上的古樹,在飄飛的樹葉與煙塵中繼續縱身追去。
蘭尋劍蹙起的眉卻未曾放松過,左手輕輕按住胸口——前次在那夥人那裏吃虧不少,雖說中的毒馬上解了,內傷卻一直未好幹淨,況且那毒極有可能是來自南疆一帶,陰狠毒辣,總覺有些未逼出體內,時時阻礙體內氣息,卻又無法可施。
若是平時,不論對戰,要單是從這人手下逃脫,倒也非難事。然,趕了一天的路,又有棘手內傷在身,此刻腦中飛速運轉着,只覺是大事不好。
蘭尋劍面色一僵,黑鞭已迫近身前,他猛地壓低身形,滾落在樹下草叢中。他以劍尖觸地,翻身就想起來,卻驀地感覺到後背一涼——
回頭一看,節節倒刺的長鞭已掃過身後,不單徹底劃開了衣服,似乎還在脊背上留下一大師而深的傷口,只能看到肩上的鮮血已向下滑落,看不清那傷口還蔓延至何處。此時,他方才覺得遲來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李行歡慢悠悠收回鞭子,見蘭尋劍仍持劍緊盯着他,嘴角輕輕上挑,只略帶輕視地瞟了他背上傷口一眼,便一個縱身不見了。
難道此人不是來取我性命?蘭尋劍疑惑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這傷口亦非什麽致命傷,況且他追了這許久,為何卻又此時罷手?還未及細想,眼前一黑,蘭尋劍登時心內一閃……索命鞭,索命鞭,怎會是簡單一條鞭子而已?
原來,那鞭上淬的毒,可以使他自信到一得手便揚長而去,确定身後留下的這人不久必将成為一具屍體。
蘭尋劍閃電般出手封住幾處大穴,未收回手,卻是已一口血嘔出,乍看血跡已帶着青黑色,肩上血色亦然,心下自嘲一聲,呵,想不到自己竟然命絕于這種地方,天意難測。
死在武林兵器榜上探花之位的索命鞭下,也許對這條命來說,已算值得。
蘭尋劍跌跌撞撞行于山林之間,恍惚想着,最好走到叢林更深處,使得自己在人跡罕至地方安息,免于曝屍荒野被人猜疑驚擾為好。往事如走馬燈般在眼前輪轉,草木飛轉,花鳥細語,夜裏看劍連雲嘯月,滄海橫流飲血低吟,無數身影不斷放大又隐沒。
不知走到了哪裏,蘭尋劍意識模糊間感覺自己行進中似乎是猛地撞上了一個人,來不及反應,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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