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血的顏色通常都會由紅轉黑

衆人回頭看去,那立于門口的卻是一瘦弱女子,被老板娘和一個店小二拉扯着,顯然是沒拉住叫她給闖了進來。适才那柄短劍,也似乎就是她所擲。

只見那老板娘給店小二使個眼色,他便跑開去了,想必是要去找人來制服這女子。

盛仙眨眨眼,沒搞清楚狀況,觀察下周圍人面色,除了周恭謹以外也俱是一臉茫然,爾康還捅捅自己低聲道:“這位姑娘身手似乎不錯,難不成也是這裏的……?”

看這情景,十之□□是周恭謹惹下的一筆風流債。盛仙依樣捅捅站在自己身後倒酒的姑娘低聲問道:“認識這人嗎?”

那姑娘也低聲回道:“這是顧曲,我們樓裏唯一一個女性護衛。”

護衛?盛仙不由睜大雙眼,又仔細打量了這女子一番,然,還未等他打量完,那幽幽對視着的一對癡男怨女同時開了口。

顧曲凄然道:“周郎……”

周恭謹則道:“你……”

開了口,又猛然剎住,二人又對視一番,顧曲繼續道:“周郎,為何如此?”

周恭謹欲言又止,扭過了頭,略帶緊張地看着蕭喬。蕭喬則緊緊盯着那顧曲,半分注意力也未曾落在他身上,似乎那顧曲要說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盛仙又低聲問身後那姑娘:“他們倆怎麽回事?”

那姑娘搖搖頭:“不曾聽說……周公子近幾年很少來我們這邊的。”

必然是出了什麽事才很少來的吧?盛仙心道,腦中小劇場開始播放各種走馬燈式的劇情,諸如顧曲姑娘與周恭謹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幹柴烈火情難自抑,鑄成大錯後周恭謹懸崖勒馬……哦不,是崖底勒馬,回到正牌夫人身邊,從此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周郎,”顧曲顫聲道,“你可知,這些年,我有多少次想過要親手把這劍送入你胸口……這樣便好……這樣便好了……”說着,她肩膀顫抖起來,接着竟然失控似的笑起來。

那笑聲很快便張揚成歇斯底裏的狂放,盛仙打了個寒戰。爾康在耳邊點評道:“嗯,此人內力恐怕稍遜,我應該十招之內可以拿下。”

盛仙眼光未動,順口接道:“師弟謙虛。”

爾康笑笑,也不說話,繼續看戲。

“你告訴我,她哪一點比我好?”顧曲笑出了眼淚,聲音也愈發凄厲,“你說啊!你再說一遍你的山盟海誓,教大家聽聽啊!我哪一點不如她,令你背信棄義!”

周恭謹猶豫着轉回頭道:“你……這位姑娘……你冷靜點。”

“呵呵,如今打算裝作不認識我了麽!”顧曲厲聲道。

一邊的老板娘不敢絲毫放松拽着顧曲的力氣,此時急忙道:“幾位客官,今日是我管教下人不周,多有得罪,還請見諒。”說着,又扯了扯顧曲衣袖,低聲沖她說了句什麽。

顧曲恍若未聞,只盯着周恭謹,扭曲的面龐上淚水不停流淌。

店小二已然率數名彪形大漢上得樓來,幾人不由分說,拉住顧曲便往後拽,顧曲死命掙紮,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狠狠盯住周恭謹,尖叫着:“血債血償,周郎,你記住……”

後面的聲音消弭在樓下,老板娘只歉然一笑,道:“客官們慢用,今次酒錢折半,還算敝處賠罪了,請幾位寬恕則個。”說罷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門一關,衆人的眼光齊整落至周恭謹夫婦身上。

蕭喬眼波輕動,瞟了周恭謹一眼,問道:“夫君,方才那位姑娘眼生得很,是你故人?”

周恭謹偷偷抹了把汗,道:“啊……那是這裏的護衛,我不,不太熟……”

“是麽。”蕭喬手指輕輕撥弄着發絲,淡淡道,“你這樣性子,恐是從前得罪過人家尚不自知呢。習武出身的女子,平白都比人多一分自尊,若是不小心着,難免不周。”

“夫人說的極是。”周恭謹顯然松了口氣,“我以後一定注意。”

衆人見氣氛緩和,也都放松下來,爾康又小聲道:“師兄,你看這周夫人好生善解人意,得妻若此,夫複何求?”

“師弟,這才是厲害人物,在外人面前兩句話擺平局面,依我看回去後這周公子不定要受什麽冷落懲戒呢,裏外皆顧到,這位夫人不簡單吶。你——還是得學着點。”盛仙道。

爾康露出意外的表情:“原來是……”

一句話還未說完,二人突然聽見短促“嗤”一聲響,如同什麽東西被撕裂一般,輕輕在耳邊滑落。二人轉過頭去,就聽見周圍幾個歌女已經厲聲尖叫起來。

蕭喬手中握着方才被爾康擊落那柄短劍,另一頭深深沒入周恭謹咽喉處。

這一刀直接劃裂了聲帶,當下周恭謹已是言語不能,血從劍柄前無休無止地噴湧而出,不多時他便瞳孔渙散,最後留在臉上的,還是那個無法置信的表情。

歌女們反應過來,争先恐後奪門而出,伴随着尖利的叫聲,那一地的鮮血仍在安靜流淌。

室內只剩下他們四人,爾康抿起嘴,深深注視着蕭喬。

至于盛仙,早連滾帶爬躲到爾康椅子後面瑟瑟發抖去了。

一時之間,幾人都未開口說話,屋內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蕭喬松了手,任那具毫無生氣的曾與她朝夕相對或許舉案齊眉的身體重重砸在地上,地上那些血因而不祥地發出了細小的波動。

她半張臉上也濺着血色,顯得頗為可怖。這位不知是否還應被稱為周夫人的浴血女子,眼光輕佻瞥過二人,江湖俠士一般抱了抱拳,道:“家門不幸,見笑。”說罷,昂首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狼藉,頗有些薄帷明月帶清風的豪氣。

哎?爾康臉上立時一片茫然——就這麽走了?

盛仙探出半個腦袋,拉拉爾康衣角,哆嗦道:“師……師弟!是……是非之地……不……不宜久留!我,我們快走!”

“可……周公子……”爾康遲疑道。

伸長脖子确認突然暴走的周夫人遠去,盛仙安心下來,此時清清嗓子,打斷了他:“周什麽公子,這二人來歷恐怕非我們所見這樣簡單,待我回去細細回想一番當日與他二人見面情境,再做計較。留在此地,恐橫生枝節,難保那女人不會反咬一口說是你害她夫君,到時你說衆人是信她還是信你?”

爾康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點頭道:“師兄當真玲珑心思,好,我們這便走!”

當下,爾康推開後窗,足尖一點,便攜着盛仙騰空而起,使出絕妙身法,在屋頂飛檐片瓦間穿行,未幾便落在了了廟門口前。

“哎喲哎喲……”盛仙在空中時緊閉着雙眼,一落地便扶住腰抱怨道,“師弟,你也稍微輕點拎我,師兄這腰不比從前……”

吱呀一聲,廟門打開,章仲璟正從裏面出來,見了他二人一愣,道:“你們不是風流快活去了,怎的回來這麽早?”

爾康見了他便沖盛仙道:“師兄,你若是腰椎有疾,不如讓光頭師兄替你看看?”

章仲璟木然道:“你師兄裏十個有九個都是光頭,誰曉得你在說哪位。”

爾康想了想道:“可會治病的就你一個啊。”

章仲璟沉默一陣:“……你說的是。”說罷繞過他二人兀自走了。

“咦,光頭師兄去幹嘛啊,這麽晚。”爾康奇怪地看着章仲璟背影。

“這都看不出來,會情人呗。”盛仙懶懶道,扶着腰早信步進門直奔蘭尋劍屋子去了。

爾康在原地怔了半晌,才邁進去默默地關上了門。

“我說娘——子——啊——!”和往常一樣人未到聲先至的盛大仙大喇喇跨進屋子,尾音還帶着顫動。看見蘭尋劍正在床鋪上打坐,便笑眯眯貼了上去。

“這位俊俏施主,別光顧着練功啦,快來迎接你夫君!”盛仙無比開心地在蘭尋劍眼前晃晃雙手,“怎樣,現在視力恢複如何?”

蘭尋劍收起打坐運功的架勢,回道:“勉強能分辨輪廓罷。”

“如此假以時日,娘子你一定會大好的!”盛仙喜滋滋道。

“……”蘭尋劍皺皺眉,“誰是你娘子。”

盛仙自然如以前一樣當做沒聽到,換了個哀切語氣道:“唉,你不知道,為夫今日險些喪命于那飛花坊啊!”說着,将方才故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順便将那蕭喬描繪成一個陰暗無比猶如女羅剎般的惡魔,将親夫大卸八塊,血濺當場,其慘烈程度不可想象。

蘭尋劍思索一番,道:“未知……你那爾康師弟是何來歷?”

“哦,他啊,”盛仙揮揮手,“一個武癡。以前是無情門那個什麽天長老的入室弟子,後來癡心于各家絕學,四處尋訪高人。說來也奇了,不知如何那許多銷聲匿跡多年的隐者如何能被他找到,不過如此一來,他便與無情門那邊基本斷了關系。本來無情門一向對此種行為不容姑息一律逐出門派的,卻從未對他下此聲明,我也覺得這小子實在運氣好得很。”

莫非是無情門通天長老?蘭尋劍心裏微微有些訝異,道:“那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卻不知為何從未聽過他名號。”

盛仙撓撓頭,道:“嗯……倒也是……或許是因為他偏愛與避世高人讨教罷!”

“可……卻又為何成了你師弟?”

“咳,你別看我師父這樣,其實他曾經也是風光無兩的人物。當然,這我都是後來聽說的……不過爾康既然能找到師父門上,自然有他的理由!”

“……大師超逸凡塵,自有一番氣度。”

“娘子,你一定是為了給我面子才這樣說的,我好感動……等等,不是剛說到周恭謹和他那魔鬼夫人麽,你怎麽只盯着爾康問?”

蘭尋劍頓了頓,道:“此事只聽你轉述,實在難以論斷其中來去,或許內裏有巨大隐情,譬如一件驚天血案,但你只是意外撞上,又何必深究。”

“娘子說的對,”盛仙裝模作樣點點頭,又道,“可又與爾康何幹?”

“無他,我聽你講述中感覺此人非同一般,順口問問。”

盛仙嘿嘿一笑:“真是的,明明就是吃醋了嗎,娘子真害羞。”

蘭尋劍沒理他。

“說來,爾康倒還未見過你,不如我去找他來,今夜我們共飲賞月,豈不自在!”盛仙說一不二,當下便起身出門尋爾康去也。蘭尋劍未及出聲,便聽得咣一聲門響,只搖搖頭,繼續運氣打坐。

尋遍了整間廟,驚飛了不少鳥雀,踩翻了幾個小僧的水桶,還摸去夢疑大師的禪室掀開蒲團翻找一通,也未曾發現爾康的蹤影,盛仙郁卒得很。

“阿彌陀佛,”夢疑大師掃了一圈自己飛沙走石面目全非的禪室,慢悠悠道,“施主,一個大活人是藏不進那蒲團中去的。”

盛仙道:“師父,有道是幻生浮詭,萬物皆空,眼前所見種種皆是虛空,淨瓶中可納三千世界,這蒲團又為何裝不下一具肉身呢?”

夢疑大師沉默了一會,道:“施主,你這輩子是悟不了道了,老衲勸你回頭是岸。”

盛仙坦然道:“師父,有志者事竟成,今後必定要你刮目相看。徒兒去也!”

百無聊賴的盛仙出門閑逛了一圈,再回來時已近半夜,經過爾康房間時見裏面有燈火光芒,便毫不客氣推門而入。

爾康正對着那盞油燈沉思,見盛仙進來,反應了半晌,才喚道:“師兄。”

盛仙道:“方才我在廟裏遍尋你不見,去哪裏了?”

爾康答非所問:“師兄,我想去今年的湖畔大會。”

盛仙愣住,一時不知該接什麽話。這正是:至親祭血告別離,彈指之間心轉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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