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念佛經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節奏

☆、念佛經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節奏

盛仙吃力地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床幔花紋意外地熟悉,眼珠轉了幾轉,神色逐漸清明起來,他撐起上身,正對上章仲璟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盛仙張了張嘴欲喚師弟,卻驚恐地發現自己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怎麽回事?

他慌張地看向對面的人。

“如此甚好,世間從此清淨許多。”章仲璟拈着佛珠,點點頭。

盛仙表情更加恐怖,又試了許多種發音方式,卻只是讓嘴唇可笑地顫動了幾番而已。

這也着實怪不得他——常人忽然失聲想必都要絕望恐懼,更遑論一個靠嘴皮子吃飯的人突遭此橫禍,現下臉上的表情簡直異彩流光雙隐映,舉燭看花風不定。

章仲璟帶着高深莫測的目光欣賞了半晌,才徐徐道:“安心,估計你也就是失聲幾天罷,正好讓我們耳朵休息休息。”

盛仙這才放下心來,松了口氣,瞪他一眼。

章仲璟望天。

盛仙看看四周,與章仲璟比手畫腳了一番。

章仲璟回頭瞥了眼門口,只見一角暗紅衣衫閃過,又消失不見。

盛仙眼神暗了一暗,垂下了頭。

“……”章仲璟多少也看出些端倪,卻一時想不出甚麽安慰的話來,遲疑了好一會忽然想起一事,“對了,爾康昨日來信說已在回來的路上,還說如果你在這裏的話順帶捎個問候。”

盛仙勉強笑了笑,又對章仲璟比劃了一陣。

“你先歇着罷,”章仲璟起身道,“我去喚三毛給你煎藥。”

房門合上後,盛仙向後一仰,結結實實跌回了床鋪上,猛地拉過厚被遮住了整張臉。

廟裏的生活依舊安寧而平靜着,灑掃庭除的聲音日漸蕭索,随着氣溫轉寒,落葉的節奏都緩慢了下來。

少了盛仙的聒噪,小小寺廟裏竟然凸顯寂寥。

好在不幾日,爾康便風塵仆仆趕了回來,身後還跟着阿牛以及四處張望的五缺。

幾人也不知盛仙究竟出了何事,章仲璟說不出個所以然,莫名還留在廟中居住的蘭尋劍則是三緘其口。

爾康此番回來并不停留,說是有些瑣事亟需處理立刻又要啓程西去,只得叮囑五缺好生照料,待日後再來細問。

五缺坐在床邊手上細細攪着猶自冒熱氣的藥湯,也不曉得是不是熏的,眼裏泛着淚花,他一面攪着一面絮絮叨叨與盛仙說着話。

“少爺,你跟蘭少爺是不是吵架了呀?”

“……”

“蘭少爺惹你生氣了吧,少爺,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了。”

“……”

“都這麽多天了,我看你們倆不說話,我也……”

五缺放下藥碗,抹了抹眼睛。

盛仙接過碗,一仰頭喝了,拍拍五缺的肩,搖搖頭。

“你說你不生蘭少爺的氣?”五缺眨眨眼,問道。

盛仙沖他笑了笑,剛笑到一半,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五缺納悶地順着他目光轉頭,正看見蘭尋劍直直站在門口。

五缺歪歪頭。

蘭尋劍心神不定間信步來到這門口,下意識地向內看去,卻沒料到自己正和盛仙目光對上,此刻退回去也不是,進來也不是,面色尴尬。

盛仙把藥碗賽回五缺手裏,沖他比劃了一番。

五缺這當兒卻忽然聰明起來,點頭道:“少爺,我先出去了。”

走到門口,伸過胖手扯扯蘭尋劍衣角,咧嘴道:“蘭少爺,你陪陪少爺罷,不要再吵架啦,互相謙讓一點不就好了嘛。”說着還輕輕推了他一下将他推進了屋內。

蘭尋劍猶豫了一下,門已被五缺體貼地從外吱呀一聲關上了。

盛仙靜靜望着他,幾天來一直盤亘在心中的疑問轟然盡數湧了上來,暗暗咬牙,一口口吞了下去,每個字都是難以啓齒,在體內橫沖直撞地奔流。

“聽說……你尚不能講話。”僵了半晌,蘭尋劍終于道,“我還是先回去。”

等等,等等。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救我。

為什麽要救我?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何必回頭來救我?

心中波浪翻湧懸譚疊嶂,可脫口而出那一刻,這一切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你。”

盛仙才吐出一個字,便不得不痛苦地扼住咽喉,那聲音如同破碎青石墜入暗黑井水,使人心驚,太久的禁言令如此平常的對話都成為奇異刑罰。

蘭尋劍停下轉身的動作,舉棋不定地重新看向他。

勉強适應了大不同往日的發音阻礙,盛仙用力一字一頓道:“你,疼不疼?”

“……?”完全出乎意料的問句,蘭尋劍不解其意地看他。

“那天,”盛仙放下手,點了點自己胸口,“是,蠱蟲吧。”

在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情形下,蘭尋劍猛然後退了半步,随即回過神來,搖晃着站穩。

所有風景在眼前失了色,遙遠北風正不遠萬裏奔襲而來,巨大的聲音遮蓋了耳膜。

樹木何蕭瑟!清風悲,明月滅,南國已覆水。

閑雲舒卷作姿态,旌旗破碎陵墓前,萬民歌此夜。

那一雙眼,笑意滿滿,望着他,望着他的劍,對他說,九兒,握緊了。

蘭尋劍晃晃頭,甩掉忽然侵襲的幻象,眼前還是那張熟悉的臉。

他在說什麽,他在說什麽?

盡管聲音像已被千萬戰車碾壓,混雜了鮮血與苦楚,卻每個字都清晰傳到了耳邊。

“為什麽……”蘭尋劍低聲道。

盛仙盯了他許久,唇邊甚至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未再開口,像是從此以往與今後都不存在,僅這一個時間點上,僅他一個回答是值得等待的事情。

蘭尋劍深吸一口氣,語氣恢複了以往平靜。

“你聽着。”他直視着盛仙道,“我就是青山會的少主,當年大火之中被救的南明王長子,亦是我門如今唯一的後裔。”

盛仙面上神情并沒有他原本想象中那般吃驚,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蘭尋劍挑挑眉:“你早知曉?”

盛仙搖搖頭,從手邊翻出了紙墨,低頭寫了些什麽,遞了過來。

蘭尋劍定睛細看,上面的字是:“你乃寧折不彎之人,怎可能無故甘居暴主之下。”

“他并非暴主……”蘭尋劍垂下眼眸,“我只是……”

盛仙想了想,又寫了一行:“那日我與你講楚陸二人所言,可是當真?”

蘭尋劍搖頭:“二十年前的事,我尚在襁褓之中,毫無記憶。”

“……”盛仙眼中浮起疑惑。

“從懂事起,我就被送入師父門下,背負着不得不背負的滅門之恨。”蘭尋劍道,“然,那被傳得滿川風雨的慘案,本該是我至親之人的死亡場面,我卻從未見過,半分印象也無。”

此時,盛仙才露出了驚訝神色,半晌沒有動作。

蘭尋劍牽起嘴角,苦笑一下:“若說我是恨他呢……我是該恨他的。然則,我只不過是個過去與未來都被編排好了的悲劇主人公罷了,又該以何等立場恨他呢?”

盛仙手中的筆抖了抖,快速寫下:“你不是。”

“是或不是,有何分別。”蘭尋劍說罷,遲疑一下又道,“你為何并不記恨我那日……難道你不曾認為我無情無義,見死不救?”

盛仙幾乎未經思考,立即寫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怎會不知。”

蘭尋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完全不理解他的篤定從何而來,而盛仙只回以一笑。

躊躇一番,蘭尋劍又道:“我……此次的确是叛逃而出,但卻不曾盜走那玉玺。”

“……”盛仙眨眨眼,似乎未能明了他話中含義。

“他手中的玉玺從始至終都是贗品。”蘭尋劍道,“真正的那一方一直遠在千裏之外的青山會總部,我的替身手上。”

盛仙思考片刻,點點頭,又禁不住笑出了聲,這下使得咽喉更為疼痛難忍,表情糾結地捂住脖子。

蘭尋劍奇怪:“你笑什麽。”

盛仙臉上陽光燦爛,在紙上龍飛鳳舞寫道:“為何要同我解釋?”

蘭尋劍表情一滞。

盛仙繼續寫:“明明還是很在乎我,怕我記恨你罷。”

蘭尋劍冷下臉道:“胡說些什麽。我先走了。”說罷便轉身推開了門。

“等等!”盛仙一急,忙出聲喚他。

蘭尋劍在門邊停住腳步,手還放在門框上,不解地回過頭看他。

盛仙順了順氣,努力使聲音平穩道:“我,還可以叫你……娘子嗎?”

手指猛地收緊,在門框上留下了細細的白色痕跡。蘭尋劍倏地轉回了頭,看着門外,直到發覺指尖疼痛才回了神,收回了手。

“誰是你娘子。”丢下這麽一句,便頭也不回走了出去,門砰地一聲被甩上。

盛仙支着下巴,看着關上的門,嘴角還帶着那抹笑意。

吾等光讀表情,也能猜出來這位盛大仙的心理活動了:娘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害羞呢……

佛堂之內,青燈昏黃。

古老的院落中,秋雨蒙蒙,空曠地上黑壓壓地跪了一片人,夜色中不知凡幾。

站在最前的蕭三仍是一身玄衣,面色陰沉,雙手負在身後,眼神在院中人之中逡巡。

片刻後,他開口:“交給你們的命令,可都清楚了?”

衆人整齊而短促地應了一聲。

“善。”蕭三話音中似是還帶着深秋的冷冽,“都記住,生擒若不得,準許先斬後奏。主人吩咐嚴懲內賊,事成之後諸位必能論功行賞。”

細密的雨絲似乎來的更猛烈了些。

蕭三伸出手,漫不經心地玩弄着所戴翠玉扳指,也不看那如雕像般在雨中一動不動跪着的衆人,仿佛出神了好一陣才道:“如此,你們可回了。”

又是整齊應了一聲,蕭三擡起頭,黑影紛紛飛過,轉瞬間院中已只剩他和一身邊小僧。

“轉告主人,我将明日親自向他禀報進展。”

說罷,蕭三頭也不回走入了雨簾,向山下的方向大步行去了。

身後的小僧低眉順眼,默默對她的背影雙手合十,念了聲佛。

這正是:陳年往事自跌宕,此身共情一水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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