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建立起來要很久的東西,崩塌只需要一瞬間
☆、建立起來要很久的東西,崩塌只需要一瞬間
玄天如玉盤,雲霧滴滴下墜凝結成珠,千裏的江水翻卷而至,露水和雨水好像并沒有一個明确的界限,朝陽帶來的薄霧消散之前,凍雨已經翩然流瀉。
鐵衣的兵旅栉風沐雨,在城池之下默然對峙,旌旗遮蔽了半邊黑雲,號角打破了沉寂,千軍萬馬的奔襲,只在一刻!
秋雨将世界的顏色都抽掉,只剩下黑與白的厮殺,說是山水畫便再好不過,可這偏偏是一幅亂世交戰生靈塗炭的景,稍微劇烈的動作都帶着走筆揮毫的大意,血水如墨水流出了畫幅之外,連染成一片漆黑。
前一夜,那被許多士兵目睹的尉遲之死又再度被大加渲染,傳得軍中人心惶惶。孫将軍不知被誰先叫成了閻王爺,這說法傳了開去,後來人們便是衆口一辭地說這是當朝久生禍愆,兇孽積怨,于是老天派了閻王爺來索命。這位閻王爺被傳成是有“上天入地之能”、可“千裏之外取人性命”,還是個“要你三更死便留不到五更”的說一不二的人物。
的确,他并不是閻王爺,也沒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他也是個受傷會流血的凡人,但這些傳言,他又是當得起的。
若你真是那個曾與我朝夕相處的人,便讓我看得更清楚罷!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
蘭尋劍披甲上馬,侍衛雙手遞上鬥笠,被他揮手拒絕了。
一聲馬嘯,城門洞開!
雨漸漸小了,陽光照在戰士們的側臉上,百米之內,蘭尋劍便已認出了對面同樣策馬沖在最前方的那個人,他火紅的披風在身後飛揚,襯着滿臉意氣風發的淩人神情。
短兵相接處,刀光劍影煉成漫天血海。
軍心被多日來的苦戰和流言蜚語擊打得近乎崩潰,鎮守此地多年的老将喪命,就算禦筆親征的蘭尋劍親自上陣也救不回這岌岌可危的戰局。
昨晚異變之後,蘭尋劍又是一夜難眠,加上之前一路從長安快馬加鞭的路途勞頓,身體早就疲憊不堪,但又偏偏得不到片刻安寧。厮殺都是麻木的,每一個動作都在那個有師父在的深谷中排練過千萬次;傷口也是麻木的,連日來緊繃的神經已經分不出神去分辨身上究竟哪一處更痛苦一些。
不知被哪裏射來的冷箭刺中了身下戰馬,馬受驚而橫沖直撞,蘭尋劍立時跳将下來。不多時,傷馬便消失在炮火飛箭之中。
戰場是容不得片刻遲疑的,蘭尋劍長劍出鞘,即刻便投向一個正向此處殺來的敵兵,那人被刺中,登時從馬上翻滾下來,
蘭尋劍翻身上馬,臨了還不忘順手拔回自己的劍,調轉馬頭向戰場中央沖去。
作為素來的戰場焦點,孫将軍此人一向是不難尋的。
雨水混着血在他的臉上流淌,□□跨馬縱橫百米之內,自有驚濤駭浪般的攻勢,此人似乎是越殺越興奮,一面大聲地呼喊着一面舞轉長□□穿一個個胸膛,馬蹄飒踏過鮮血鋪就的道路,又向戰場的更深處去了。
若說世上真有那麽位閻王爺,那也就是眼前這位了。
蘭尋劍緊盯着那恣意猖狂的索命者,修羅一般的嗜血神色,又怎麽能跟當初那個拈着兩三張陳舊道符,姿勢渾不正經地坐在算命攤後,見到尋仇的武者就哆嗦着躲到桌子底下的人聯系到一起?
出城迎戰的士兵節節敗退,孫将軍這廂正殺得興起,卻見身邊不知何時只剩下自己的軍隊和滿地屍首,不由一陣敗興感:“恁大王朝,英雄男兒怎見不到一個!誰敢再來與我一戰!”
“我來。”蘭尋劍揚聲道。
硝煙缭繞中,孫将軍擡眼望去,蘭尋劍正駐馬在不遠處,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仿佛身後四散奔逃的士兵和四周煉獄般的屍海都不存在。
雨已經停了。
身邊的手下都舉起各自的武器振臂高呼,孫将軍卻似乎聽不見那聲音似的,隔着漫天的塵埃飛揚,未盡的戰火抖動的火焰,汩汩流淌的熱血和殘雨,靜靜注視着對面的人,眼神漠然,看不出悲喜。
須臾,他揚起嘴角,倏地揮起□□擺出了攻擊的姿勢,一夾馬肚:“來!”
就在同一時刻,蘭尋劍也猛地抖落了長劍上的血,策馬迎面沖來!
來吧,如果我是一名戰士,我該戰死沙場!
快馬帶起的沙塵在身後連成長線,蘭尋劍握緊手中的劍,在二人交錯的剎那毫不遲疑地迎向那把神縱的□□!
意料之中地,破風而來的萬鈞之力順着槍柄全數灌入了劍身,緊握着劍柄的手掌竟然被這力道震出了一道道細小的傷口,伴随着炸裂一般的疼痛,蘭尋劍一時失去了平衡,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
死在這裏的話,是最好的。
昊天不傭,乃降苦楚別離于世,玄黃後土不仁,乃降我于此時,一生流離漂泊,遠隔故鄉,萬裏幹戈,至親骨肉不見生死,刀痕劍瘢覆我薄命,問我行路可難?
不能教我快意恩仇,不能教我白首功名,不能教我碧血化玉,不能教我俠骨千金,好歹讓我死得其所!
至死不知我一生如何為人玩弄欺侮、背叛折磨,到底算是蒼天僅剩的仁慈!
蘭尋劍緩緩閉上雙眼,正待迎接從馬上跌落的沖擊時,卻忽然感到領口被人拽住,他睜開眼,一片天地旋轉間,孫将軍一只手就将他抓到了自己的馬上。
馬上交戰,不過擦身的一瞬間,回神之時,自己的馬匹早已跑遠了。
“你做什麽!”蘭尋劍驚道。
孫将軍的臉此刻近在咫尺,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湊近他耳邊道:“看不出來麽?挾持主帥啊。”
他高高揚起手掌劈下,蘭尋劍只覺後頸一痛,随即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章仲璟面無表情的臉。
蘭尋劍想要起身,剛撐起上半身便覺得頭痛欲裂,一陣眩暈襲來便又跌回了榻上。
“施主傷重,貧僧勸你不要亂動。”章仲璟開口道。
蘭尋劍一時覺得記憶紛亂:“大師你怎會在此?”
章仲璟看了他一眼,低頭稱了聲佛,沒有回答。
“你……難道說……”蘭尋劍努力整理着思緒,卻只感到越來越亂。
章仲璟又道:“阿彌陀佛,施主還是安心養傷,不要胡思亂想為上。”
蘭尋劍轉頭正要繼續追問,忽然發現這屋內裝飾十分眼熟,便道:“大師,我這是身在何處?”
“這正是施主你之前在城裏的房間。”章仲璟道,“昨日城破後,我們就都将軍營搬進城來了。”
“城破……嗎。”蘭尋劍仰頭看着垂帳,露出了苦笑。
天色漸晚時,房門被人推開,進來的是換了身整齊便裝的孫将軍,身後還跟着個端茶盤的随從。
這随從不就是阿牛麽?蘭尋劍驚異地看着二人走近。
阿牛将茶盤放在一邊的桌上,對蘭尋劍笑了笑:“蘭大人,久違。”
孫将軍走過來拍了拍章仲璟的肩道:“師弟辛苦,去休息罷。”
章仲璟雙手合十施了一禮,又頌了聲佛便退了出去。
蘭尋劍仍然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阿牛,終于忍不住道:“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叛國去了麽?”
阿牛聳聳肩:“叛國兩字怎說得,我可是打小就跟着将軍了。”
“正是,”孫将軍接口道,“不如我來為你們重新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貼身随從朱無能,我當初還未到烏有縣時,便叫他先設法混進你的府上了,想必大人你還記得。”
“……還是叫阿牛吧,我比較喜歡這個名字。”阿牛立刻道。
蘭尋劍目光在二人之間游移不定,一時沒有開口。
孫将軍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接過了阿牛遞來的青瓷茶盞,撥開浮在水面的碎葉,輕啜了一口,茶香氤氲出缭繞雲霧,在杯蓋上雕着的翠色竹葉上旋轉消散。
“我來回答你第一個問題。”半晌,孫将軍開口道,“我乃是侯氏王朝後裔,也就是蒙你曾經的主人所賜,二十四年前亡國的那一個。而孫是我生母的姓氏,十八年前,生母辭世,自那以後我改姓為孫。生母曾給我取了乳名大盛,而後來的盛仙則是化名。”
“第二個問題。”孫将軍面色平靜,繼續道,“那天那具屍體——自然不是我,也并不是那個老狐貍,說來那人你也應該認識,就是南明王。”
蘭尋劍聞言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向他望去。
“對,南明王,高長弓……”孫将軍坦然回視,“也就是你的父親。”
“怎麽可能!”蘭尋劍高聲道,“我的父親二十年前早已……”
“早已在火海中喪生?”孫将軍微微一笑,“不錯,正是如此,他的屍體才更适合被用來再燒一遍,用來掩埋當天發生的一切,用來終結二十年前的舊事,也用來斷絕那老狐貍二十年來都三緘其口的秘密心願。”
蘭尋劍一時聽得呆了,不知該作何反應。
“另外,倒也用來将這小玩意送給你作個念想。”孫将軍忽然抓住蘭尋劍的手腕,力氣之大令人掙脫不得,他撩開蘭尋劍的衣袖,露出手上戴着的那枚青玉扳指,其上雕琢一“零”字,紋路清晰可見。
“還一直留着麽?”孫将軍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又道,“不知從你父親的遺骨上發現這東西的時候,蘭大人是什麽心情呢?”
“放手!”蘭尋劍拼命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面帶怒容看着他,“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麽?”
“不然你想我說什麽?”孫将軍也不惱,無所謂地靠回椅背,“其實我只不過與你的故人長得很像罷了,我只是個莫名其妙半路冒出來叛國的狂徒?”
蘭尋劍恨恨地看着他,不做聲。
若不是便好了!最好連烏有縣的過往都是我的臆想,從未發生過!可為何,我此刻想要去推翻自己之前從未懷疑過的東西?那朱閣青苔染了半院的月色,鬧市紅塵裏穿越人群的眼光,北風斜陽飄搖鼓瑟清商的坡道,日夜相伴殘花濃酒的切切心意,或許只是場誤會!
孫将軍繼續道:“但事實是,我是個為了今日的起兵規劃了十餘年的謀略者,裝瘋賣傻,無賴撒潑,在烏有縣和你相遇,那都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我初時不過以為你是老狐貍的忠實手下,後來才發現竟是個藏匿極深的複仇者,更想不到自己打探了多年那人的機密情報就這麽輕易到手,世事果真難料啊。”
“所以,既然使命完成,作為我的一部分,盛仙便已經死了。”孫将軍伸出食指輕輕敲了敲蘭尋劍手上那枚扳指,“大人就把這當成他的遺物罷。”
蘭尋劍呆坐在原地,腦海中似有建築不斷崩塌的聲音,振聾發聩。這正是:
昔人已随火神去,唯有愁色滿心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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