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想要扔出去的刀停下來的話就再快一點

☆、想要扔出去的刀停下來的話就再快一點

“将軍,将軍。”

被人拍了兩下,他方才把目光從眼前酒杯移開,見那來者正是阿牛,便笑道:“怎麽?”

阿牛奇怪道:“将軍你打從剛才就一直盯着酒杯,倒也不和我們飲酒,是在想什麽好事?”

旁邊一個喚作沙無境的副将聽了,捋捋大胡子,豪放笑道:“将軍方才必是心懷天下霸業,一時忘了我等俗人在旁尋歡作樂!”

孫将軍笑笑,也不回話,只向沙無境舉杯致意,一飲而盡。

阿牛待他放下杯,又湊得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将軍,有俘虜夜逃,你不管麽?”

孫将軍轉眼看他,笑道:“如此大好時光,莫要叫小事敗了興。”說到此又提高聲音道,“阿牛,若我沒記錯,此處應是你故鄉。而今故鄉已收複,該不該敬各位兄弟一杯!”

在場的将士們聽了此話,立時配合地叫嚷起來,起哄要阿牛敬酒。

阿牛端起杯上前兩步,回頭看了猶帶笑意的孫将軍一眼,便轉向衆人朗聲道:“百戰功名,以身許國,千古能有幾人像我等今日風流!來,這杯敬各位英雄,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無數個聲音這樣應和着,酒杯碰撞的聲音響徹四方。

此後,在高老莊裏羽觞交錯,金杯相傳,酣飲通宵,良宴達旦不提。

話說到蘭尋劍處,被蕭三帶出了城後,道旁已有接應的馬車,二人上了車後趕車的人便一個甩鞭,馬匹立即飛奔起來。

蕭三甫一上車便拉過蘭尋劍要看他的傷勢,被蘭尋劍一把推開了。

“無礙。”他冷聲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大動幹戈來救一個兵敗之将。”

蕭三嘆了口氣,道:“尋劍,你受苦了。”

蘭尋劍道:“我令千百士兵和無辜百姓身亡,自己倒還茍活于世,何苦之有?”

“這孫賊非簡單角色,當初勸你帶兵出征實在是我有欠考慮……”蕭三面帶愧色,輕輕撫上他手掌,“尋劍,你莫怪我。”

蘭尋劍立即把手抽回來,又坐得遠了些:“請你自重。”

蕭三悵然了半晌,車中一時無話。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麽,又道:“那……尋劍,你此番是否探明,這孫賊到底與之前那江湖騙子有何幹系?”

暗夜裏只有明月和微弱的星光投影過婆娑枯樹,遠處的山巒寂靜而缥缈,分辨不出輪廓。蘭尋劍望着車外的夜色,良久才道:“并無幹系。”

我有酒一樽,欲以贈遠人,燭光裏畫舊閣樓,心思至此休。昏見南星怆然,倉促冷卻仙人筆頭。天地遺墨絕峰頂,誰敢與我共唱一曲萬歲千秋?

過往與今日,原來并沒什麽幹系。

絕情與薄情,其實也并無甚幹系。

只是那夜夜抱玉而泣血的楚人,還以為冤罪是無由的災禍麽?

原來罪名也是這麽不稀罕的東西了。你已經成為我再回不去的故土,我只能冠以自己流放的罪名,假扮是無法踏上歸途的游子。

一路緊趕慢趕,前後也用了半月才抵達長安,還未進城,蕭三就被趕來的親信攔住了馬。他見來者神色便知城內必有事變,細細一問方知,他出來這月餘時間,聖上早已閉鎖宮門不上早朝,文武群臣倒是十個裏有八個已經攜妻帶子出城逃了,至于自己的人馬倒有小半不知去向,剩下的大多已在某個深夜被圍剿身亡。

至于是誰下的手,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的意思也就是,北鎮撫司,錦衣衛。

蕭三深知這天下如今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一個尚在幾程山水之外,而另一個則距離近得多,近到輕而易舉。

——但卻師出無名!

舉國情勢危急,風雨飄搖的時候,這個昔日溫文儒雅、對邊界的豺狼虎豹都尚能實行懷柔政策的靜王爺,怎可能對自己人動手?

就算他有意棄國而逃,到底流着那位開疆辟域老皇帝的血液,怎會對父親的親信兵馬下此毒手!

難道說,世上還存在着自己不知道的第三位神通人士?

總而言之,長安城內此時必然是兇險萬分,蕭三只得先帶了幾人到自己的秘密居所一避,之後再從長計議。

這居所自然便是之前蘭尋劍養傷的地方,峥嵘險峰,雲海連天,山腳的密林之中還設有八卦陣,等閑是進不來外人的。

蘭尋劍卻不顧蕭三勸阻,徑自取道入了城。

若這世上如今已無可安心之處,到哪裏又不是崔巍深淵?

幾月不見,長安已不是那個滿街輕薄兒,□□飄绮樓的醉人之地。街道上行人寥寥,也多是無家可歸的浪子,許多人家已經聞風出逃,沒有走的也都門戶深鎖,全然一副大難将臨的場景。

五缺居然還留在之前的住所裏,見到蘭尋劍歸來,自然是歡天喜地。

歡喜過了,五缺又換上一臉愁容:“隔壁的阿牛臨走前跟我說,閻王爺要來長安了,叫我趕快逃命,但我又不知道去哪裏,只好在這裏等着少爺你了。”

……隔壁那個肯定不叫阿牛吧。

心裏這麽想着,但蘭尋劍還是順着他的話道:“那個阿,咳,阿牛說的不錯,不過你此刻是逃命也無用了。”

五缺驚慌失措:“不會吧?閻王爺已經到了嗎!”

“嗯,快了。”蘭尋劍走到桌前自己倒了杯茶來喝,不緊不慢道,“你最近有見到城裏的軍隊麽?”

五缺搖頭道:“沒看見!連打更的都沒了!哎,少爺我們也逃吧!”

“逃去哪?”蘭尋劍問。

“這個……”五缺開始咬手指頭。

“生死有命,臨陣脫逃豈是我等行事之道。”

五缺愣愣道:“少爺是說我們應該在這裏等着他來嗎?”

蘭尋劍沉默不語。

五缺咬了半天指頭,好像想通了一般跳起來道:“啊,我明白了,少爺說得對!閻王爺并沒有什麽可怕的,我們就等他來,看我到時不把他打趴下,叫他把我的少爺還回來!”

說着,他便手舞足蹈地跳出門去。

“……”蘭尋劍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茶盞,許久,輕聲道:“是啊,等他來罷。”

長安城靜得可怕,夜裏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

——那是這一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在這場雪裏,就在數十裏外,刺着“孫”字的旗幟悍然立于百歲關口,而那正是長安城以南的最後一道防線。

一夕之間,一切都變得不堪一擊。

沒有快馬相傳的戰報,沒有緊急調動的人馬,沒有嚴陣以待的守衛,沒有吳戈犀甲的等待,只有北風卷着殘雪飛舞的聲音。

這種該是在後人書上被描繪得驚心動魄的時刻,原來卻是如此安靜的。

不歷經諸多風波,王朝難以平定,正如這一朝變為哀土的樂園,每一次換了主人,必是踩着萬人的枯骨而過,甚麽千秋霸業,萬古同彰,還不是一個個渡不過關山的夢魂贖來的一場好夢。

蘭尋劍站在融了大半積雪的城中通衢,眼前是早已無一人看守的巍然城門,如今城牆上的塵土都與雪水混雜,共這長街一同污濁。

這次不是千裏之外,也不是山川河水。這次,就隔着這一堵城牆,和一句沒說完的話。

蘭尋劍深吸一口氣,循着階梯緩步踏上城牆。

他是從未來過這城牆之上的,今日登上才知這樓臺之上的光景,還更甚想象中的遼闊,單說此刻這腳下密密麻麻穿着同樣顏色戰甲的人群,便已蔚為可觀。日光落在士兵們的金甲上,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在這無數的光芒和無數個聲音的吶喊中,他一眼便覓得了那萬衆矚目的身影,随即縱身躍下。

孫将軍轉身,正看到他躍到半空中的身姿。

蘭尋劍穩穩落地,直直迎上他的視線,兩人相距不過三尺之遙。

孫将軍這廂也不動聲色,只待看他如何動作。

四周的人群已陷入了空山般寂靜,不知這裏又是在上演哪一出,阿牛在近旁也是一頭霧水,蹙眉來回掃視這兩人,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終于,蘭尋劍上前一步道:“收手罷。”

話音未落,孫将軍便嗤笑一聲:“原來蘭大人乃是單槍匹馬前來阻我百萬雄師入城,好膽識,佩服!”

“并非如此。”蘭尋劍神色平靜,“我不為阻攔這三軍将士,我只為阻攔你。”

“哦?”孫将軍拉長了聲音,頗為玩味地看着他,“蘭大人這又是何意。”

“仇恨是無用的,是你教會了我這件事。當初,我一心只為報仇,沒有聽你勸阻,直到最後才懊悔難追。昔日你救了我,如今……”蘭尋劍說到一半神色黯然地低下了頭,又立即擡起來盯着孫将軍繼續道,“如今是我該來救你。”

孫将軍掂着手中的刀,一臉不耐:“這人是在說些什麽,我怎的聽不明白。”

周圍有稀稀兩兩的笑聲響起。

蘭尋劍不為所動,上前半步道:“再多條命都換不回你失去的東西,這你難道不知?你不過為了一己私欲,便要千萬裏內覆宗絕嗣,你問問身後的人們可同意?暴戾君主以低劣手段獲取的王朝,固然上蒼難容,但你可想過令卿士凄怆,萬民恻悷,他日便不需要償還了麽?”

孫将軍皺起眉,面上浮出不快神色,一時并未開口,倒是旁邊的阿牛出言道:“蘭大人,無端謗亵将軍,此舉委實唐突僭越,大人還是請回吧,莫耽誤了我等祭天。”

蘭尋劍卻似沒聽見一般,眼神也未曾給他一個,只盯着孫将軍道:“千軍萬馬,就等你一聲令下,長安城,并那九州八方,不過是探囊取物。可你想要的人,卻是永無可能歸來了。就算權傾天下,萬人生死只在撫掌之間,你也無法得償所願。就算這樣,你真要任由自己為仇恨吞噬,不顧血債壓身,最後落得個慘敗下場麽?這朝代冠了誰的姓,我并不關心,可若你一意孤行,我無法坐視不理!”

孫将軍未等他說完,便随手抛出寶刀,轉過身,那刀在空中轉了個圈又落回他手中。他一面向跪在地上的俘虜走去,一面高聲道:“末代孤臣好高的氣節!你自花言巧語罷,我便要世人看看這長安如何回到我族手中!”說着,便高高舉起了刀。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蘭尋劍咬住下唇,輕聲道:“我偏不信……”

周圍的吶喊聲重又響徹天地,孫将軍在這聲音中大笑着,對準跪在最中央的俘虜,猛地将手中的刀投擲了出去!

而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時候,蘭尋劍身形輕移,下一刻竟出現在了那俘虜身前,正正擋在那似流光般的赤刀飛去的路上!

見此異變,四周人無不是震驚駭然,但那以雷霆之力擲出的鋒利寶刀,已是勢難回頭。

迎面有勁風撲來,蘭尋劍睜開眼,看着在最後時分堪堪趕到的孫将軍,握着刀柄的手上因猛烈力道出現了迸裂的傷口,有血在刀柄末端躊躇,然後滴下去,砸在地上的污雪中。

他深深看進面前人仿佛藏了千言萬語的眼神,繼續道:“我偏不信,你說的那些話,便沒有一句是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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