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春天是最不能辜負的季節

☆、春天是最不能辜負的季節

數日之後,蘭尋劍已經可以下床行走,便被林代毓拉着在谷中四處游蕩。

在飲血谷還名聲大噪的年代,江湖盛傳此地有去無回,谷中盡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尋常人進去十成十是要喪命谷中的,據說谷內的溪水與岩石因長期浸染人血,都泛着赤色,甚是駭人,可謂名副其實的“飲血”谷。

盡管如此,當時的飲血谷卻是十分熱鬧。首先,不乏本性兇惡的人投入谷中,成為其內一員;自然,也少不了正義人士三不五時前來聲讨圍剿,每每一場惡戰;更重要的是,長期如此下來,谷中聚集了大量稀奇珍寶——是的,大多都是喪命于此的武林高手留下的。

于是,尋仇,争鬥,搶寶,探秘……無數傳奇在此地發生,幾乎每一個都是慘烈收尾,循環往複。直到上任谷主上位,忽然宣布封閉此谷,而江湖各大門派、家族在那幾日,都在各自領地內發現了不少當初飲血谷內的寶物。

那之後,這裏便漸漸無人問津,而新一輪風雨,又在江湖他處悄然掀起。

但誰看了眼前的風景,又能将此地與當時的修羅場飲血谷聯系起來呢?谷中如今處處春意盎然,芳菲滿眼,飛舞的蜂蝶和喃喃細語的莺燕,無不訴說着這裏斷絕塵嚣的傾世之美。

不過,谷中的人煙的确十分稀少,連日來除了幾個行色匆匆的弟子和仆役,也未見其他。

二人常經過的那條落滿花瓣的溪流,旁邊倒是一直坐着個帶鬥笠的釣叟。蘭尋劍每次路過都見他巋然不動,握着魚竿的手從未有半分稍移,若不是他每日衣着不同,真要以為那不過是一尊泥塑而已。

這日二人信步到了一處草坡,蘭尋劍望着谷中景色不由嘆道:“真不知上任谷主是何方高人,竟能一己之力将那血流成河的煉獄扭轉成今日光景。”

“這我知道啊。”林代毓道。

蘭尋劍一臉不信任地望着她。

林代毓不滿:“幹嘛,雖然我知道的事比較少,但這畢竟是谷中的歷史啊,我不該知道嗎?”

蘭尋劍道:“他老人家當谷主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吧。”

林代毓嘿嘿一笑:“是啊,可是師父後來跟我講過的。”

蘭尋劍驚道:“令師尊就是那位谷主?”

林代毓撓撓頭:“不是啊,我沒說過麽?師父是現任谷主,你說的那位便是我的師祖啦。”

……倒也怪自己,這本應該是很容易想到的。蘭尋劍好奇道:“那當年究竟發生何事?”

“其實沒甚麽好說的,”林代毓撇撇嘴,“師祖來這裏的時候,當時谷中勢力早就四分五裂,自己人都打得不可開交,內憂外患完全是一團亂麻。師祖一邊偷偷砍了其中幾個頭領一邊混入其中挑撥離間,內部戰争愈演愈烈,最後谷內各方勢力都已經是衰弱不堪。”

蘭尋劍感到十分不可思議:“這麽說來,當時飲血谷已經面臨滅門的危險了啊。”

“不如說已經是被滅了吧。後來師祖将戰鬥中沒死絕的人都趕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勢力,也把那些珍寶大部分都散播到江湖各處了。”

“那他又為何要封閉此處呢?”

林代毓仰起臉認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按照師父的話,當初師祖認為此地造業太深,才出手扭轉局勢。後來封閉山谷,師祖帶領弟子們在此地吃齋禮佛,常年為谷中亡魂念經超度。”

當年人人聞之色變的飲血谷,最後竟然成了善男信女的聚集地?

蘭尋劍嘆道:“善舉卻需要通過暴行來實現,這還真是世事難料。”

“所以說雖然師祖很厲害,但是改造飲血谷這件事實在沒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地方。”林代毓拽着他的袖子往回走:“小哥哥還是繼續給我講你的故事吧!”

“還沒聽夠?”蘭尋劍無奈。

這姑娘大約是多年未見谷外人士,就連蘭尋劍這樣久不問江湖中事的人随意講些自己經歷,都教她新奇異常。

不過,蘭尋劍自己的故事倒也并非乏善可陳,單是從滅族慘案中逃生的身世和多年聽命于仇人的經歷就足夠罕見了。或許是身處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山谷也如有魔力一般令人放下了俗世紛擾,這些天來,蘭尋劍毫無挂礙地對這姑娘講自己故事,連和當今皇上的過往牽絆也全盤托出,倒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不需要結算恩仇,不需要評判對錯,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講,而有人仔仔細細地聽,這就足夠了。

以前不敢承認的、不能明說的、羞于啓齒的,在這裏都不需要遮掩。

春水流淌着桃花的顏色,滿山的青草香氣飛舞,石路旁搖曳柳枝,似乎一生只為了伫足原地目送經過此地的路人。歸去的路走到頭,夕陽都已經半落山間。

林代毓伸長了胳膊,向晚的餘晖落在那潔白手腕上,她蹦蹦跳跳地沖在前面,推開了蘭尋劍所住的院落小門。

“哎呀,有酒!”跳進院門,林代毓興奮地喊了出來。

蘭尋劍跟着踏進去,就見她捧起了院內石桌上兩壇酒,邀功似的沖自己笑。

“這是誰送來的?”蘭尋劍奇道。

“應該是姜夫子去年釀的,今日剛挖出來。”林代毓笑眯了眼,接着非常豪爽地連着拍開兩個封泥。

“……”蘭尋劍坐到桌邊,說教道:“小小年紀,按理不應涉足這些東西。”

林代毓白他一眼:“姜夫子都沒你迂腐,未老先衰。”

蘭尋劍氣結,不與她一般見識。

林代毓又跑到屋裏去拿了兩個碗出來,一邊倒酒一邊道:“你太有口福了,我們谷中的桃花酒可是姜夫子的秘方釀制,一飲消昏寐,二飲無煩憂,三飲便得道,實在是延年益壽的上等佳品啊!”

蘭尋劍托腮沉思:“我怎麽覺得這話十分耳熟。”

林代毓倒好酒,忽然拍了拍手叫道:“哎呀!不行,光喝沒意思,我們來玩個游戲!”

蘭尋劍被她這一叫打斷了思緒,問道:“什麽游戲?”

林代毓轉了轉眼睛:“是我發明的!這個游戲叫——真心話大冒險!我們輪流問問題或者提要求,如果對方做不到或者不能回答的話呢,就把這碗滿飲了,怎樣?”

蘭尋劍失笑,搖搖頭道:“随你。”

“那我先來。”林代毓毫不客氣,指了指院內楊樹,“我要最高的那片葉子!”

蘭尋劍仰頭看了看,道:“唉,我身體還未完全恢複,你便讓我做這事,可不是難為人。”

林代毓哼了一聲:“這高度連我都行啊!你別欺負小孩!不然,喝了這碗我就饒了你。”

蘭尋劍微微一笑,起身一躍,足尖踏過石凳,只聽得衣衫在空中翻動的聲響,再一轉眼,他便拿着楊樹葉穩穩落地。

說來也不知是否這飲血谷有天地靈氣,這些日子來,蘭尋劍只覺得運功順暢更甚之前,簡直比什麽靈丹妙藥都有效,看來環境對人身體的影響實在很重要。

林代毓很給面子的大力鼓掌,心滿意足地接過了樹葉。

蘭尋劍坐回桌旁端起碗,一仰頭喝了,笑道:“我可不欺負小孩,饒你一碗。”

酒中溢滿桃花香氣,入口甜軟潤滑,之後又覺得身體裏逐漸升起暖意,果然如她所言,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林代毓一臉崇拜地抱過酒壇重新替他滿上:“少俠你真是帥極了。”

“好,該我了。”蘭尋劍想了想道,“我來考你一題罷,限你一炷香內作一首七言,以桃花為題。”

林代毓一臉震驚地望着他,蘭尋劍得意:考一個女漢子這種問題,實在是太合适了。

還沒得意完,就見林代毓冷靜開口:

“嶺上桃林萬點紅,與君濁酒對春風。

不堪開落負花意,化作仙醪入盞中。”

這回換蘭尋劍一臉震驚了:融情入景,與眼前事物完美結合,韻律工整,沒說的。最重要的是,這姑娘真的是張口就來啊!什麽叫出口成章!七步詩算什麽!

林代毓聳聳肩:“被姜夫子逼出來的,以前他整天說不懂詩書還不如不要投生作女子。”

敢情剛才那個震驚的表情是在表達“你居然給我出這麽簡單的題目”的意思。

蘭尋劍認栽:“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兩人又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好不熱鬧。直到夕陽也完全收起了光輝,落霞化作漫天星光,兩壇酒也沒下去多少,這廂只顧着給對方想些難題,倒也有趣。

林代毓拿來了燭臺,夜涼風靜,燭光在院中輕晃,投下溫暖光芒。

“該我問你啦。”林代毓支着手肘想了想,問道:“按照你說的,你跟那個皇上,以前關系很好罷?”

蘭尋劍抿了抿下唇:“我……對他并不好,還曾經幾次三番害他落入險境。”

“後悔嗎?”林代毓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眼睛分外明亮,“倘若重來一次的話,你還會如此嗎?”

蘭尋劍苦笑道:“再問這又有何意義。”

“你好好想想,他對你那麽好,只不過是另有所圖。就算他欺騙你、利用你,最後只是為了自己的宏圖大業。這樣的話其實也沒什麽好後悔的吧?”

蘭尋劍道:“我想他亦有自己的苦衷。反倒是我因為身份特殊,一直拒所有人于千裏之外,對他亦是如此,現在想來實在愚癡。”

不過,他如今是在九重君門的高闕之中,每日須得面對天下之政,四海之民,這些陳年舊事在他眼中想是已成灰煙,不值一提。

林代毓笑笑,冷不丁道:“其實啊,你心中是愛他的吧?”

蘭尋劍吃驚地看她,沒有回答。

“若不是的話,你會只記得自己對他如何不好,反倒不計較他的過錯?”

蘭尋劍低下頭,沉默不語。

林代毓又往前湊了湊,繼續道:“是,還是不是?莫忘了,規矩是要真心話。”

少女的眸子在燭影中顯得分外明亮,閃爍着若隐若現的微光,帶着些俏皮,盯住他不放。

蘭尋劍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甜美甘露入喉卻又似苦澀愁思,在腹中盡數化作利刃,又升騰回胸口,滾燙着割裂了一段段至死難解的心結。

“哼。“林代毓重新坐直,臉上的表情卻已換了一個人一般,冰寒刺骨。她冷冷地看着蘭尋劍,開口道:“他想必不知,自己為之舍命的人,直到如今連對他的感情都羞于承認。”

這話聽得蘭尋劍一陣發懵,什麽意思?

林代毓看他一臉迷茫,聲音裏不由帶了絲怒意:“你就不曾想過,是誰替你解了蠱毒?”

蠱毒?難道當日在宮中,自己就是因為蠱毒發作才昏倒?

蘭尋劍此時才遲鈍地發覺,自醒來後,心口确實半分異樣的感覺也沒有了。若說是在之前那一個月裏,有人替自己解了蠱毒,那麽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釋。

可若按當初章仲璟私下對自己所言,那解蠱的方法要用到另一個人的全部血液,而血液被盡數抽幹後,那人自然是必死無疑的。

所以,他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将身上的蠱毒消除。

蘭尋劍霍然起身,指尖都在發抖:“你的師父是……”

“師父法號無孔。”林代毓語氣又恢複了平靜,“飲血谷主,是他在江湖另一個身份而已。”

“依你剛才所言,難道他……”

“對,是他為你解了蠱毒。”林代毓面無表情。

蘭尋劍雙腿發軟,跌坐回石凳上,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代毓瞟了他一眼,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一口飲了,冷笑一聲道:“這次換我饒你一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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