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比喝酒重要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比喝酒重要
春雷乍響,遠山連成一片混沌,燭火倏滅,院中惟留星光寂寂。
金瓯破出山泉水,陰雲潑墨,緘默天上神鬼。問一問這人間可有一物,聽我訴說原委,乾坤頓開時光倒轉,容我不必再言悔?
猿啼如同挽歌的禱念,字字帶血。桃花酒化相思淚,滿院芳菲,竟然求不得一醉。
眼前光影輪轉,複又出現很久以前某一天,在熙攘鬧市之中,有個坐在路邊的人伸出一根破破爛爛的毛筆,攔住了自己。
“這位施主,貧僧看你面泛紅光,近日必有好事發生。”他笑眯眯開口,“妙法虛空本無為,非常理生非常滅。阿彌陀佛,既然你我有緣,不如讓貧僧為你算上一卦。”
“不必了,我還有要事在身,還請閣下讓開。”蘭尋劍聽到自己的的聲音響起。
穿過歲月和幾千裏路,終于看清楚他當日眼底笑意。你道是多年苦心經營,我不過是你路遇的一枚棋子,那為何不物盡其用,踩碎我所有希冀,坐穩你萬年江山!
明亮眼眸直直忘進自己眼底,聲音裏沒有半分平日裏的玩世不恭,他說,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沒有人是為了死亡而生。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而死?
若真的聽了他的話,不再執劍,那便好了。
從此江湖朝堂兩相忘,前塵過往再不必費心思量,人生在世還不是只求一條平坦大道,誰管他碧水青山間別路多長。
可到底忘不了,檀香萦繞的室內,他費力開口,只是為了問一句自己疼不疼。
火中灰飛的他的笑顏,再度涅盤而來,卻終究碎裂山間,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當初蠱毒發作,自己額角滾落的一滴冷汗。
早說過,他是不該遇見的人啊。
回憶如天羅地網,讓人無處可逃。蘭尋劍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林代毓也不理他,兀自抱起酒壇倒進碗裏,自斟自飲起來。
她就這樣十分霸氣地喝完一整壇後,正打算去抱另一壇,就聽得蘭尋劍啞着嗓子開口:“林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他……如今葬在何處?”
“噗——”林代毓口中的酒立刻全都噴了出來,她擦了擦嘴轉頭怒視蘭尋劍,“好啊你個小人!不感恩也就算了,還詛咒我師父去死?”
蘭尋劍愣了:“他還活着?”
“呸呸呸!”林代毓連着吐了幾口,“自然活着!我告訴你,如果他被咒死了,我拿你是問!”
這又是怎麽回事?不是說他為自己解了蠱嗎?蘭尋劍愣道:“那你說他為我舍命……”
林代毓道:“是差點死了,好在師父有個很厲害的師弟,将他救了回來。”
這說的必然是章仲璟無疑了。
但,人若失去了全身血液,怎麽還能存活?
難道章仲璟真的厲害到跟閻王爺搶人的程度?
蘭尋劍雖然一時弄不明白,但立刻站起身道:“那他現今是在何處,還請姑娘告知。”
林代毓繼續倒酒,敷衍地向門外指了指:“每次出去散步我都故意拉你繞開的那條岔路,一直走下去可以看到一個山洞,就在那裏。”
“多謝姑娘!”蘭尋劍一抱拳,就轉身奔出了院門。
林代毓沒好氣地又幹了一碗酒,扭頭看天:“哼,師父什麽眼光。”
蘭尋劍使出輕功,一路飛馳,不過片刻便到了山洞口,洞裏有明光閃爍,還有木魚敲擊的聲音和低低人聲。
蘭尋劍心中一喜,快步走了進去,拐了個彎便見一處空地供奉着佛祖塑像,周圍洞壁上嵌了大大小小數十顆随珠,将這一方照的明亮異常,而章仲璟正跪坐在正中誦經。
除此以外,洞中再無其他。
聽聞腳步聲,章仲璟停止敲擊木魚,回頭看向蘭尋劍。
蘭尋劍急道:“章大師,他人呢?”
章仲璟放下木槌,站起身來,沖他招了招手。
蘭尋劍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
待他走到近前,章仲璟打量他一番,道,“嗯,看來身體已經恢複。”
“大師,之前究竟是……”
“貧僧已聽無孔說了,給你下蠱的人命數将盡,便要拖你們陪葬。”章仲璟搖搖頭,“在你之前,他所有餘黨都已經被他操控體內蠱發作而亡。”
怪自己竟然沒有想到,蕭三等人武功高強,怎會被手無寸鐵的他輕易解決?
章仲璟繼續道:“金牌也是他竊來的,只是為設計你在無孔面前暴斃,借以報複。”
蘭尋劍垂下眼道:“果真如林姑娘所說,是他為我解了蠱毒麽?”
“阿彌陀佛,當時情況緊急,是他親自動的手,貧僧也是後來才趕到。可惜路途遙遠,遲了一步,命雖然救回來,卻因為長時間失血造成經脈損傷,恐是無法再習武了。”章仲璟似乎是回憶起當時情景,雙手合十連念了幾聲佛,“不過施主不必自責,世間萬物,早已有定數,今日既不是你能抉擇,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蘭尋劍眼圈紅了:“他貴為天子,竟然……”
“噢,這倒是他自己的抉擇了。”章仲璟道,“如今他已不是,恐怕也再不能是了。”
“……”蘭尋劍低聲問,“他人在哪裏?”
章仲璟頓了一下,擡手扭動了牆上一顆随珠,随即傳來機關啓動的喀拉聲,佛像後的石壁緩緩升起。
“對了,他尚且不能離開洞中,也不宜與他交談太久。”章仲璟看着石壁,淡淡道。
蘭尋劍點頭道:“大師,多謝你救他性命,在下來世願結草銜環以報。”
章仲璟擺擺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且這也是身為醫者分內之事。”
石壁完全升起,露出一條暗道,蘭尋劍邁步踏了進去。
暗道中并沒有照明物,只有前方若隐若現的光芒指引着方向,蘭尋劍放緩了速度,感覺心跳越來越劇烈。
竟然是越走越會遲疑,越近越會情怯。
随着靠近光線傳來之處,周圍的溫度逐漸升高,最後進入一個鑲有許多随珠的暗室內,這裏已是如同盛夏烈日照射一般,明亮而熾熱。
暗室正中有一矮臺,不知是什麽質地,看似暗紅石頭所制,內裏卻不知是有什麽在隐隐流動。臺上,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面無血色地躺在那裏。
蘭尋劍放輕腳步走到近前,見他雙眼緊閉,呼吸平穩,似乎正在安睡。
心裏暗自松了口氣,若他是醒着的,自己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恐怕又會像以前一樣落荒而逃,那樣的話可真是太不妙了。
蘭尋劍到矮臺邊坐下,這臺子居然随着他的動作有些微微下陷,完全不像堅硬山石,倒是有幾分柔軟的觸覺。
他猶豫了一下,握住了那正在熟睡的人的手,不同于室內的炎熱,那人的溫度觸手冰涼,令人心驚。
蘭尋劍又趕忙去摸他的脈搏,感覺到還在跳動,才放下心。
像這樣安靜二人獨處,印象中好像還是第一次。還扮作和尚那時,這人總是聒噪到沒半分消停的,戰場相見後,又基本沒有獨處的時候。最後一次見面,在皇宮殿前,自己在當着他和大內侍衛說了些不知所雲的話,又當衆蠱毒發作,想來真是不堪回首。
這麽久以來,從未有一次,是他這樣脆弱而無聲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随時都要消失一般。
蘭尋劍微微俯身,細細看着那人的睡顏,卻漸漸被眼中溢滿的水光掩住了視線。
所以,你那天便扔下了皇位,扔下了費盡心機才得來的天下,甚至扔下了自己性命,前來救我麽?
何德何能!
淚珠連串掉落在兩人的衣袍之上,蘭尋劍哽咽低語:“對不起……”
“對不起,這麽多次害你身陷險境……”他肩膀抽動,努力壓抑着聲音,“若你只是想要利用我,不必阻止我複仇,不必在寺中救我,不必在起兵後還處處饒我性命……有太多的事你本不必去做!這些,我早就明白,卻一直不願意承認。
“那次蕭三來營救,是你故意放走了我。明明早已知曉你的心意,卻還在你們攻到長安城前那日試探,又害你受傷了,對不起……”
蘭尋劍輕輕翻過他的手,那掌心還留着當日被刀柄震裂的傷疤,淚眼朦胧中,卻清晰可見。
驀地,一滴淚水落到那疤痕之上。
蘭尋劍見了慌忙用手指去擦,卻不知怎的越擦越多,眼淚如同開了閘一般怎樣也停不住,最後他放棄地用雙手捂住臉,泣聲道:“我……早該遠遠離開皇城,不再去打擾你的!可是忽然有了機會可以再見你一面,我卻沒有忍住。倘若不是我這般自私和愚笨,你原本可以在金殿中坐享一世繁華……為何你要做這般傻事!在這世上,值得用你的生命去換的東西,根本就沒有!”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撫上自己的手腕,蘭尋劍整個人滞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地擡起頭。
原本該是在安睡的人撐起上半身,正帶着微微笑意看向自己。
蘭尋劍呆在那裏,半張着嘴看他,連眼淚都忘了掉。
就算是全世界春夏秋冬的花草同時盛放,大概也比不上眼前場景更美好了。
“怎會沒有。”那人蒼白嘴唇輕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比如我眼前這件,讓我再用多少條命來換都可以。”
蘭尋劍失神地盯着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為什麽……”
“因我縱然自幼流離漂泊,見慣了叵測人心,炎涼世事,卻偏有一人,願意全心信我。因我縱然欺他瞞他,冷落他,傷害他,不顧他感受,他也不願棄我而去。”那人擡手摸了摸他手上溫潤光澤的青玉扳指,探身在他耳邊道:“因為……這世間縱然天長水闊,山河萬裏,卻唯有你才是我的歸處。”
那人坐直了身體,表情多了幾分鄭重,望着蘭尋劍繼續道:“因為我早就對你說過——”
記憶洶湧而來,無數畫面轟然而過,最後浮現出的是那日濃煙滾滾,自己在向下飛速墜落,擡頭望向烈火之中他千言萬語的眼神,最後一句話的口型與眼前這人終于融合在了一起。
“——等我。”
不需要再多言了,任何話語都是多餘。
蘭尋劍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那人微微嘆了口氣,眸子裏卻仍然溢着笑,伸長手臂擁他入懷,滾燙的淚水順着後背滴落,似乎冰冷的體溫也被帶着轉暖了些。
過了許久,蘭尋劍才停止哭泣,從那人懷裏坐起身來。那人伸手過來幫他擦幹淚水,笑問:“不哭了?”
蘭尋劍紅着眼圈,尴尬地扭頭看向另一側。
“你不必對我感覺抱歉。”那人又道,“其實以前有很多次救你性命,都是我設計好的。我可是真正的算無遺策,雖然平時不正經了些,但的确是每一步都算計好才走。每次都是因救你有利可圖,或為了顧全大局,才那般行事。”
“這次總不是罷。”蘭尋劍依然望着別處,悶悶道。
“嗯,只有這次不是。”那人輕笑,定定注視着他,“不過,這也是最值的一次。”
蘭尋劍轉過頭斜睨他一眼,不自然道:“那……為何你被抽掉全身血液,還能被救活?”
雖然現在問這個好像不合适,但是真的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實在太不合理了!
那人聞言笑出了聲。
“怎麽?”蘭尋劍皺眉。這問題很好笑?
那人忍笑道:“你也知道,章仲璟不僅是我師弟,也算是多年來為我效力的人。”
“難道當日他私下對我說的那解蠱的方子是假的?”蘭尋劍驚訝後又覺不對勁,“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說?這樣做對你們的計劃又有什麽助益?”
“的确是我授意他那樣說的。”那人颔首,“其實用不到全部的血液,只需一半便可。加上有師弟在,其實我活命的幾率是很大的。”
蘭尋劍遲疑道:“難不成你當時就想到會有今日……”
那人揚了揚下巴:“都說了,我向來算無遺策。不再利用一次你的內疚,怎麽讓你徹底認清自己的心意,乖乖回我身邊?”
蘭尋劍啞然。
“怎麽?感覺我很可怕吧?”那人聳聳肩,“其實現在一走了之還來得及,反正你也知道像我這種人,就算沒有皇位沒有武功,照樣可以活得很滋潤。”
蘭尋劍搖搖頭,回身摟住他的脖子:“拜托你一直這樣算無遺策。”
那人挑眉看他。
“最好算得更準一點,因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像個死人一樣躺在我面前了。”蘭尋劍深吸一口氣,閉眼主動吻上他的唇。
那人吃驚地睜大了眼,随即臉上漾起一抹得逞笑意,按住蘭尋劍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随珠光芒熠熠,更勝過山間明月。
這正是:良夜天山共一色,人生至幸失複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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