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象牙塔

如果趙伯禮真的不喜歡演戲,  他再怎麽努力也是徒勞。

可是現在也許還差一點，就勸得動了。

梁遠星不想錯過趙伯禮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想從沉浸和熱愛背後,  看到一絲動搖的可能性。

趙伯禮要求嚴苛，他也打起精神，怕自己失誤。

直到劇本中期的一個片段裏,  兩個人走位幅度太大。梁遠星猛然後退的時候踢到了角落裏的箱子。

箱子裏立刻發出一陣詭異清脆的聲音，他下意識地以為自己碰到了什麽珍貴的瓷器,  忙問：“對不起對不起……這裏面是什麽？”

“獎杯,  不要緊,  繼續。”

獎杯？？？

“我……我可以看看嗎？”

“嗯。”

趙伯禮的各種領獎儀式他已經看了無數次，只是在屏幕對面，遙遙望着他的成就。

光彩和輝煌已經随着儀式落幕,  輝煌的印記居然就在自己腳邊。

手放到落灰的箱子上，梁遠星才終于察覺到一點異樣。

“為什麽放在箱子裏啊？”

“不然呢？”

“你不把這些擺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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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很多前輩家裏的獎杯都是單放在一個房間裏，在牆上釘着木架，排列得整齊美觀，一眼就能看出屋子的主人得到過多少榮譽。

趙伯禮的獎杯放在紙箱子裏,  連膠帶都封得馬馬虎虎。打開箱子,  裏面碼好的獎杯一層疊着一層,  沒有太多灰塵,  但也只剩下了最基本的體面。

“沒必要。”

梁遠星試探地問道：“你不喜歡獎杯嗎？”

“有些獎杯該頒給演技天衣無縫的演員——我不是。”

“那您覺得誰應該拿？”

“不知道,  目前還沒有。”

梁遠星愣住。

這句輕飄飄的話,  趙伯禮從沒有公開說過，可如果放到媒體的鏡頭前，一定又會是平地驚雷。

媒體會說他自封整個演藝圈的演技頂峰，蔑視別人的努力。

大衆也會說他傲慢、清高、目中無人,  竟然覺得整個圈子都沒有人配拿那些金獎。

可是梁遠星看到的卻是純粹的失落。

趙伯禮為自己沒有做到完美而自責，為整個圈子沒有更優秀的人而惋惜。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離趙伯禮的內心又近了一步。

他把紙箱子封好，小心地放到更遠的地方，鼓起了鬥志。

“來吧趙老師，我們繼續演。”

無論結果如何，今天的梁遠星都可以陪趙伯禮做他最喜歡的事情。

兩人一旦投入一件事，就沉醉得不知晝夜，但牆上的挂鐘已經指向了黃昏。

演完後期反派的一個關鍵片段之後，梁遠星有些累了，忍不住在沙發墊子上躺倒，額頭上冒着細密的汗。

趙伯禮還在旁邊看攝像機，梁遠星躺着看他，完美的五官都斜了九十度角。

演了一天的戲，梁遠星心裏緊繃的弦也放松了，忍不住笑道：“趙老師，這樣看你的臉是斜着的，好奇怪哦。”

趙伯禮擡頭看了他一眼，眼角似有若無地笑着。

說完他才想起，趙伯禮最讨厭別人說無聊的廢話。

可居然沒有嫌棄自己。

屋子裏很安靜，梁遠星摸了一下肚子，又從沙發上爬起來：“趙老師，我餓了。”

“下樓吃。”

“微波爐在哪裏？”

“重新做。”

“不行，還剩一盤剩菜，不吃好浪費。”

“剩菜有人處理。”

“哦……”

梁遠星喊着餓，卻坐到趙伯禮旁邊，和他一起回看今天的片段。

等翻到最開始的片段，看到趙伯禮無意中多按了一下，他才發現在今天之前，這臺攝像機裏存了不少趙伯禮以前演戲的花絮。

眼看趙伯禮就要跳過花絮，梁遠星湊近了：“我想看看好不好？”

“嗯。”

很快梁遠星就發現，那些花絮竟然都是他沒有見過的。

經過了一天的耳濡目染，梁遠星已經能輕而易舉地跟上趙伯禮的節奏，看得出每一段花絮後的問題。

保存下來的片段，全都是趙伯禮在演戲中明顯的失誤。

他好奇問道：“這些都是劇組錄的嗎？”

“我要求錄的。”

“為了反思？”

“為了警醒自己。”

“啊？”

“再演出這麽失敗的片段就不要當演員了。”

“……”

救命，那些片段真的只是有一點點瑕疵，絲毫不影響整體情緒。

幾個片段看完，梁遠星已經被趙伯禮的演技深深觸動。

“你來演這個角色吧……之後我只要有時間，就陪你來對戲好不好？”

“現在已經沒有比你更了解這個角色的人。”

“你回到臺前，才能有更完美的演繹。”

他的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了點懇求的味道。

趙伯禮沉吟片刻，忽然轉頭望着他的眼睛。

“很久沒人能接得住我的戲，挑我的毛病了。”

“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

梁遠星看不懂他眼睛背後，“這麽多年”來究竟有怎樣百轉千回的失落，只感覺話裏有千斤重的感情，沉甸甸地壓在了他身上。

“那你願意回來演戲嗎？就當是……”

梁遠星話到嘴邊，忽然發燙。

“嗯？”

“就當是為了我。”

“好。”

“！！！”

粉絲多年未能得償的夙願，趙伯禮就這麽簡簡單單地答應了？

梁遠星完全壓不住心裏的激動，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我……我以為你還會排斥……真的嗎？不反悔了嗎？！”

“嗯。”

梁遠星看到趙伯禮開心，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同時又有些小心翼翼。

他忍不住問：“你當年到底……”

“嗯？”

為什麽不演戲了？

只是因為自己演得太好，別人跟不上？

還是因為自己做不到完美，幹脆放棄？

因為做不到完美就放棄，實在不像趙伯禮的風格。

“沒……沒什麽。”

梁遠星不敢問了。

難得偶像想複出，他生怕把趙伯禮問煩了，又不演了。

忙完時天色已晚，別墅地處偏僻，就算開車到梁遠星家，也要一個多小時。

梁遠星正發愁，卻發現趙伯禮早就準備好了洗漱用品和毛巾，本來就打算讓他住幾天。

他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我睡哪裏？”

他的第一反應是：要和偶像睡一張床嗎？

随即在心裏嫌棄自己異想天開：這麽大的房子，肯定有好幾個卧室。

兩人分別去洗了澡，趙伯禮穿着浴袍坐在沙發上看劇本，很快就聽到梁遠星輕巧的腳步聲，擡頭看去。

梁遠星周身仍有水汽，襯得白皙的皮膚也朦朦胧胧。

“你在看哪一段啊？”

自從趙伯禮承諾了送他禮物，兩人說話的時候，梁遠星就越貼越近了。

連呼吸都貼上來，好像把整個人都交給了自己。

貼上來的時候倒是不避諱。可是等趙伯禮轉頭去看他，他又臉紅。

高興的時候摸一下他柔軟的頭發，他也會臉紅。

趙伯禮好像摸透了梁遠星臉紅的規律，等梁遠星稍稍湊近，就低頭對上他的目光。梁遠星立刻像受了驚吓的小動物一樣往後縮，落在趙伯禮的視野裏，只剩下好澄澈的一雙眼睛。

“趙老師……你別這麽看着我。”

“怎麽了？”

澄澈的眼睛裏有靈動的慌張，弧形優美的嘴唇也說不出一句解釋。

梁遠星躲遠了，趙伯禮反而更能看清他的身形。他比以前更瘦了，輕輕一抱就仿佛能揉進骨血，露在浴袍外的半截小腿光滑幹淨，毫無防備。

他已經大學畢業，的确不是什麽小孩子了，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了招人遐想的魅力。

但趙伯禮表面上仍然是平靜的：“以後不要随便去別人家裏。”

“啊？”梁遠星臉上寫滿了茫然，“今天是你突然帶我來家裏的！講點道理好不好！”

趙伯禮本來想教訓他一句，讓他以後不敢貼別人貼得那麽近。

貼得那麽近，是要出事的。

“圈子裏不幹淨的人多，讓你小心。”

“我知道啊。”梁遠星臉上紅雲散去，似乎忘了自己剛才是如何窘迫，不知不覺又湊近過來，笑着說，“可是你是我的偶像，和別人不一樣的。”

趙伯禮最愛聽梁遠星這樣的話，于是也就任由他挂在自己肩膀上看劇本。

結果兩個人都在沙發床上睡着了。

梁遠星醒來時，就感覺到趙伯禮安靜的呼吸聲近在耳邊，兩人的手無意地互相搭着，像一個擁抱的邀約。

他們離得好近，也許今後再也不會這麽近了。

這間房子就像他和趙伯禮兩個人的象牙塔。

但是人總要離開世外桃源的。

陳露已經發了好幾條微信，說很快就來接他去錄綜藝。

“趙老師，我走啦。”

梁遠星不知道趙伯禮什麽時候才醒，只能輕聲說給他聽。

趙伯禮醒來時，客廳裏一片通亮，而窗外天光暗淡。梁遠星在他面前匆匆忙忙地套上風衣，清點着散在沙發上的東西。

“抱歉，趙老師，我要急着走了。”

“不吃早飯？”

“來不及了。”

趙伯禮才想起，今天梁遠星要趕去拍綜藝，望着他高挑卻瘦弱的背影，自然地想起他昨晚伏在自己肩膀上的安靜乖巧。

埋在胸腔中平靜無波的那根弦，第一次被一雙無形的手撥動了陌生的旋律。

他遲鈍太久的心還不知道，這種情緒就叫做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