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
兔耳山上,天王寨裏,大王和小兵齊聚一堂。
「那枝蔥竟然有這麽漂亮的妹子!你叫什麽名字?」
四大天王睜大了八只眼睛,齊齊盯住了這位嬌美的小姑娘。
「姜秀姑。」荊小田細聲細氣地報出化名。
「秀姑。」四大天王同時念出名字,眼睛也笑眯了。
「以前怎沒見到你?」洪大王比較謹慎,問了她。
「秀姑住在城裏舅舅家,幫忙帶孩子。這回大嫂有孕,想回來照顧自家的孩子,正好遇上大王找我大嫂上山縫衣;可大嫂害喜,實在沒辦法過來,秀姑的女紅尚可,便代大嫂來了。」
她低着頭,一副認命的嬌弱模樣,對于初到山寨應有的畏懼和不安,她全演出來了。
「是個乖巧顧家的好姑娘啊。」藍大王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劫來的布。」黃大王指了旁邊一疊小山高的布匹。「你先縫一面大旗,上面要有四個顏色,也就是我們四大天王的姓,紅、黃、藍、白。」
「好。」
「我們還有整整十車的布匹,你再為寨裏的弟兄做上四色軍服。」白大王很在意自己的顏色。「白色是報喪色,難看,改銀色。」
「大王,那麽多,我做不來。」荊小田惶恐地道。
「你先裁個樣式,做一件給我們看過。」洪大王指示道。
「人家秀姑才剛上山,別吓着她了。」藍大王始終盯着她的臉,咧出獵狗般的笑容。「秀姑乖,做不來就慢慢做,多留在山上一些時日,我們兄弟不會虧待你的。」
「可是大王跟我大哥說,只要七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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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大旗做好再說。」洪大王俨然是四人裏的老大,說話便是發號施令。
「至少縫個三十面,要插遍整座山頭,壯我軍威。至于軍衣,你先剪四個顏色的布條,好給我們練兵時做為分辨。」
「是。」
「等軍衣樣式決定了,你再去喊你們村子裏的人上山來趕制。」
「是。」
看來四大天王似乎準備大張旗鼓,将山賊整治成一支軍隊,将來恐怕不只是搶掠錢財這等地方事件,而是要造反了。
藍大王親自領她來到一間很大的屋子,裏頭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有兩張大桌,一張小床;又向她說明了山寨的作息,直到小兵來喊要練兵了,他這才很不情願地離開。
荊小田解開包袱,拿出幾十捆的各色縫線,打開針線盒,取出幾件常用的剪刀、布尺、針插,還有一把只比她手掌長個兩寸的鯊魚皮鞘小劍。
山寨大概認定她只是個村姑,并沒有捜她的包袱,就算搜到了,她只消說這些全都是縫制衣物的工具。
脫去皮鞘後,劍刃細薄,鋒利無比,劍柄短小,正好掌握;這是她臨行前,荊大鵬放到她手裏的。
帶着防身。他如此囑咐。
她想到了那夜的親吻。他後來什麽都沒說,她也不問。
又有什麽好問的呢?那就像是一場月光下的迷幻夢境,待天亮日出之後,四周大放光明,夢境也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她輕撫自己的嘴。這是他給的印記,仿佛上頭仍有他灼熱的氣息。
唉,是要到幾時才能消去呢?
她将毛球和七郎托給芙蓉,芙蓉也因父親交付她這麽一個危險的任務而擔憂,允諾将兩個孩子帶在身邊照顧。
至于阿溜,他才不讓誰來照顧,更因她執意上山而氣得不跟她說話。
嗳,阿溜不能老是板着臭臉,這樣長大了可是沒有姑娘會喜歡呀——
是嗎?他的頭兒就是成日板着臉孔,一副全天下百姓都是可疑嫌犯的冷臉,但還是有傻姑娘開始會想着他了……
她将小劍藏到懷中口袋的深處。她會聽話的,帶着防身。
當探子呀,首先就是保護好自己……她又記起了他的唠叨,唇邊的笑意也更深了。
努力了兩天,荊小田終于縫出一面非常俗氣的四色大旗。
她住在大屋裏,有人送上食水,她也會出去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沒人守着她,山寨裏到處都是哨站關卡,諒她也逃不掉。
她一出現,雖說會有很多眼睛貪婪地看着她,但因為就只有她一個姑娘家,又是四大矢王請來縫衣的,反而沒人敢亂來。
藍大王常常找她,跟她說話,送她小飾物,她一方面暗嘆自己的桃花運太旺,一方面虛與委蛇,盡量從他口中套出山寨的狀況。
一早,藍大王又來了。他看膩了窯子裏的豔婦,那天初見這個溫馴柔美的小村姑,登時驚為天人,總想抱着這只小綿羊快活快活,卻礙于軍旗軍衣尚未完成,不敢做出太大的舉動吓壞了他的小綿羊。
他正癡癡地看着小綿羊低頭縫布,就像只觊觎着骨頭的獵狗,張嘴守候,只差沒垂涎三尺,忽地她擡起臉,露出綿羊般的溫柔笑容。
「大王,能試試将這旗子挂起來嗎?我想瞧着好看不好看。」
「當然要試了。」
藍大王帶她到練兵場,命小兵挂起大旗,大家仰着頭看了又看。
「紅黃藍銀,四個顏色拼在一起,擺在桌上看是很壯觀。」她搖頭輕嘆道:「但拿到了外頭讓風吹起來,就單調了。大王,我可以再加個花邊嗎?」
「可以,當然可以了。我那面藍色裏頭再繡只金龍更好。」
「那得花時間了。我再慢慢為大王繡。」
「好,真乖。」
「我聽洪大王說,旗子還要插遍這座山頭,可我怎麽沒看到其它可以插旗的地方?萬一旗子做得太大,豈不讓旁邊這些樹木給勾住了?」
「這你就不懂了,山寨這麽大,有的是空地插旗。」
「我可以再拿到其它地方試挂嗎?如果那邊風大,我得挑厚布縫牢靠些,免得讓風吹破了晦氣。」
「你想得周到。走,本大王帶你去。」
經過山寨各處,她用心記下屋子和路徑;來到了高處,她連帶将四周的山勢、地形和小路都記下了。
「秀姑,這條金項鏈給你。」藍大王掏出了每日必備的禮物。
「這……不行。」她推辭道:「秀姑已經拿了大王很多東西,不能再拿了。」
「你拿着吧,我還有很多。」藍大王猴急地想抱她。「你來當我的押寨夫人,全部都給你,一天換一支花簪子,十年都插不完。」
「可是,大哥早已為秀姑訂有婚配。」她躲了開去。
「是我藍大王要娶的,叫那枝蔥去退了。」藍大王變了臉。
「大王,你再叫我大哥那枝蔥,秀姑就不理你了。」
「好!好!我以後叫他大舅子,別生氣了,給我抱抱。」
看到藍大王摩拳擦掌的色鬼模樣,荊小田趕緊轉開話題。
「我想看山下哥哥的房子,大王可以再帶我去看嗎?」
「這邊跟我來。」
她照樣暗中觀察山寨座落方位、駐守小兵崗哨,牢記在心。
「我的家在哪裏?看不到啊。」她故作憂愁。
「當然看不到了。這裏山勢高,看得遠,近處的房子反倒看不到了。」
「唉,大王,我該回去忙活兒了。」
「收着。」見小綿羊心情不好,藍大王忙将金項鏈塞給她,哄道:「想山下做什麽,山上的日子多好啊。走,本大王帶你去挑你喜歡的首飾。」
「大王,我來接我的妹子。」
七日期滿,姜蔥依約前來,希望能盡快接回這位正義的女探子。
「不行,秀姑還不能下山。」四大天王一口否決。
「這……」姜蔥心驚,望着荊小田。
「大哥,衣服還沒縫完,妹子只好在山上多待些時日。」荊小田牽住姜蔥的衣袖,狀似依依不舍話別,實則将手裏的一團帕子塞進他的袖口,又多說了些話掩示。「大嫂身體好些了嗎?妹子在這裏過得很好,大哥不要挂心,待縫完兩百八十七件戰袍後,妹子就回家去了。」
「妹子,」姜蔥與四大天王周旋多年,多少也懂得在說話中找退路。「山上早晚涼,我叫你嫂子準備些衣物,再給你送上來。」
「那枝蔥!」藍大王喝道:「她的衣服你統統送上來,再去置辦一整套的鳳冠霞帔,叫上五百壇美酒,明天就要!」
「我、我我沒錢……」姜蔥意識到藍大王的意圖,話都結巴了。
「錢給你!」藍大王擲出一錠元寶。
「這不夠……」姜蔥不敢再說,只得拾起元寶。「可我要下山,進到城裏都半夜了,還要去找店家……」
「那就後天天黑之前!」藍大王狂笑道:「後天晚上,你家秀姑妹子就成了我押寨夫人了。」
「老藍,你這回婚事操辦得太急了。」洪大王還是不以為然。
「你給秀姑太多活兒了,要不是縫不完大旗,我早就睡了……」
洪藍兩大王吵了起來,黃白兩大王忙勸和,說都是兄弟吵什麽。
荊小田暗自思索着,她是可以繼續埋伏山寨當探子,縫戰衣之餘,再想辦法送出密信,可是藍大王已經迫不及待要搶她做押寨夫人了。
她不能等人來攻破山寨,她必須想辦法脫身才行。
她不怕,也不急,她只是想念孩子們;她從來沒離開他們這麽久,她好想毛球,好想七郎,好想阿溜……也想着那個其實也很孩子氣的他……
兩日後,黃昏時分,荊大鵬心急如焚,跟着送酒的車隊等在兔耳山下的山寨關卡。
他原是送密函給西丘龐知縣談三縣對付山賊之事,順便接回小田;一看到姜蔥送來的帕子地圖,便急欲只身抄小路上山尋她;豈料龐大人也看到後,原本不打算有所行動的他立即決定攻山,還非常有效率地找來當地的指揮使合作出兵,由衙門幾十個捕快擴大為八百人大軍。
兵分三路,兩路由小路攻上,一路假扮酒商,由大路送酒上去,一堆準備搶功的軍校、捕快全走在前頭,即便他和西丘的徐捕頭熟識,也被趕到後面去。
他沒空去搶功勞。小田不知道他們的計畫,他一上山就得找到她,否則在亂兵之中,她又不知死活換了少年裝扮,豈不被誤為山賊而遭殃!
七彩煙火直沖天際,顯示前頭已掠倒小賊,殺上山去了。
他急奔上山,別人忙着打打殺殺,他左掠右竄,照着帕子地圖,直接沖到她可能所在的屋子。
「小田!小田!」屋中一片漆黑,但能聞到布料特有的剌鼻氣味,他确定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又大叫道:「荊小田!你在哪裏?」
「八哥哥。嘻,八哥哥來了。」
他循聲找去,撞倒了不少布匹,這才在角落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是她!還沒近身就聞到她滿身酒氣。他适應了暗處的光線,果然見她已換了少年裝束,只是一頭秀發來不及束髻,随意紮起垂在腦後,兩只手掌抓來抓去,也不知是否被蚊子或臭蟲咬了在搔癢。
「小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蹲下來擡起她的臉,試圖在黑暗中看清楚她。「有沒有受傷還是怎樣?」
「八哥哥,八哥哥!」她撒嬌似地喚他,小嘴就扁了。「嗚!」
「沒事了。」他輕撫她的臉頰。
「藍大王說要娶我當押寨夫人,我不給他娶,想說先灌醉他,他就沒辦法對我亂來,可、可是……哈哈……」
「可是你先醉倒了。」他拉起她,發現她全身軟綿綿的。
「我沒醉!」她倒還有力氣,一把推開了他,一直緊緊揣抱在左手臂彎裏的包袱掉下地,她急得立刻蹲下去撿。「哎呀,包袱!」
「包袱別撿了,不是針線和衣服嗎,別管了。」
「不,很重要,要帶回去。」她搖搖晃晃地,還是能将包袱紮在背後,再在身前用力打個結。「嘿,八哥哥,我們去哪兒?」
「回南坪。」
「呵呵,要回去了。毛球,姊姊帶很多東西回家去喽。」
他拉了她往前走,可她走一步跌一步,醉得東倒西歪,碰到牆壁就靠上去傻笑,壓根兒走不動了。
他二話不說,蹲下身直接扛她到肩頭上。
走出屋外,迅速一瞄敵我情勢,看樣子是打得滿順利的,官兵見他衣着,知是自己人,西丘衙門以為他是便裝的兵,兵以為他是西丘捕快,皆未擋他扛着一個人離去。
荊大鵬一路跑下山,一開始還聽到她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麽話,後來就沒了聲音,應該是睡着了。
雖是下山省力,可扛着一個人跑了這麽久的山路,又擔心她的狀況,他仍得找個地方停下來歇息。
為了這次的攻山行動,早已淨空山下的村子,幾間房子門戶洞開,他随意找了一家推門進去,找到了床,便将她扔了上去。
他在桌上摸到蠟燭,拿火石點亮,再去外頭找水,幸好還有半缸子的水,他打了一臉盆,端到房裏。
「唔唔……」荊小田像條蟲似地,在床上蠕動,滾來滾去。
怎會喝成這樣!他看了好笑又心疼,見那包袱堵在背後不能讓她好好平躺下來,便伸手幫她解開。「包袱我幫你拿下來。」
這麽沉!他拿起包袱,心頭也跟着沉了一下。
隔着布巾稍微一捏,雖然裏頭還裹了幾層衣物,但經驗老到的他已然明白藏着的內容物,他那沉下去的心又往下沉進更黑暗的深淵裏。
他信任她,擔心她,巴巴地跑來救她,可瞧瞧,她回報了他什麽!
他取走包袱,她也順利地躺了下來。
他拿出巾子,放進水裏打濕絞幹,幫她拭去臉上的塵沙和汗水。
冰冷的巾子碰觸到她發熱的臉頰,她陡地睜大了眼睛。
「八哥哥?」
「嗯。」
「呵呵呵。」她又綻開傻笑,往身前一摸,摸不到熟悉的包袱巾,又往肩頭後面摸,然後在身邊摸來摸去。「咦!包袱呢?我的包袱呢?」
「在這裏。」他提起了包袱。
「啊,包袱還我……」她猛地坐起身,向前抓去。
他心寒不已。即使是醉酒,她也是神情緊張,知道那是貴重之物。
許許多多複雜難明的感覺在體內翻攪……焦急、擔憂、害怕、憐惜、思念、欣喜、欺騙、失望、心痛……他再也按捺不住,瞬間爆發,用力将包袱擲到桌上,并未紮住的包袱巾散了下來,滾出裏頭的珠寶。
「這包袱裏面都是些什麽?!」
「什麽是什麽啊?」她迷迷糊糊的,撲到了桌前,坐下來抱住了包袱,嘻嘻笑道:「都是值錢的東西啊。」
他冷冷地看着她,酒後吐真言,這就是她的真面目。
「這珠錬可以買一塊田。」她拿起一串珍珠項鏈,歪頭瞧看着。「這玉镯子也可以買一塊田,這塊金牌可以蓋一間好大好大的大屋子……」
他心酸,也心痛。難道她是窮怕了,看到好物就據為己有?
「我買四塊田,自己住一塊。」她還在說着:「一塊分給阿溜,一塊給毛球,一塊給七郎。呵呵,毛球和七郎兩小無猜分不開,他們的屋子和田地要連在一塊兒才行。八哥哥,我也給你買一塊田……」
「買田!買田!」他大聲吼道:「你可知這是不能拿的贓物!」
「嗄?!」她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朝他瞠大眼眸,嚷道:「啥贓物呀,這都是我的!」
「就算是山賊送你的,也是贓物!是贓物就要上交官府,核對過去幾年被搶劫的失物清單,說什麽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為什麽要給官府?!」她趴到桌上,将所有的東西收攏在臂彎裏,撅起了小嘴。
原本指望她只是醉酒胡鬧,但她這般無異于山大王的蠻橫态度讓他徹底地失望了。
「是你的?!」他痛心地道:「山賊搶了來,你又趁隙偷了去,你這般行徑跟強盜有什麽兩樣?!荊小田!」
吼叫有如打雷,她吓得震動了下,擡起頭盯住了他。
看了半晌,她渙散的目光終于對上了那張冷臉。
「叫我做什麽啦!」她雙肘撐在桌上,緊閉雙眼,按住自己的頭顱,呻吟道:「頭好重、好痛、好暈……有沒有水?」
「那裏!」他指了水盆。
她跌跌撞撞走過去,直接将整張臉浸入了水裏,待擡起頭來,又拿水猛潑臉,潑得半個頭臉和胸前衣服都濕了。
她按着牆面,站穩身子,看到了桌上的珠寶,又看到了荊大鵬的冷漠神色,突然感到背後一陣疼痛,連帶牽動心髒也跟着揪痛,強烈的痛楚令她終于清醒,也好像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我醉酒糊塗了。」她喘了一口氣,一聞到酒氣,不覺皺起眉頭,雖感暈眩,仍盡力把話說出來。「我把藍大王給我的東西收在包袱裏,本想今晚逃下山,沒料到你們突然攻上來,他們跑出去迎戰,我、我……」
「你怎麽?你趕快去拿包袱好逃走?」
「是。我打算趁亂逃走,可我太醉了……」
「醉得糊塗還能緊緊護住你的包袱,還說是你的!」
「我真的醉了,我以為裏頭是我讨來的銀子,還有要買給毛球他們的東西……」
「你不用拿毛球他們來當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證物,這才準備帶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會上交衙門……」
「你不會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還打算連我一起瞞住!」
「不是這樣的……」
「我早該知道,你會同情王府的內賊,你就是還存着賊性!」
重話如巨石狠狠砸落,荊大鵬一出口就後悔了。
「是哦?」她嘴角輕輕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這個千古不化的頑石荊大鵬解釋有什麽用?他向來認定就是認定了,她是賊就是賊,連疑犯都有公堂說明的機會,她卻只能直接讓他定罪。
曾是熾熱親吻的唇,一說出口卻是刻薄無理的吼罵;自以為已得到他的信任,從此一家人快樂過日子,原來還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擰痛,初見他找到她的喜悅已消失無蹤,天知道那時她是多麽害怕,還以為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來,将所有的珠寶收攏好,仍舊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紮緊,推到桌子的另一邊。
「給你。」
她挂着淡淡的笑,荊大鵬卻覺得她笑得凄涼,笑得孤寂,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呼吸困難,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雙手時,更是怵目驚心。
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她的雙手從手掌到小臂,裏裏外外,全是又深又紅的指甲掐痕,多數幾已掐出血來,凝幹成細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為她在抓癢,其實是她一直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腸,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暈茫,若要讓神智和體力維持清醒到能夠随時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這回的探子任務危險艱巨,她能仔細繡出山寨情勢圖,足見用心;可他見了面卻只有謾罵,他對她除了懷疑,還有什麽?
此刻,他還有滿腔的怒氣,氣山賊,更氣滿腦子馊水爛泥的自己。
「山賊灌你喝酒,你為什麽要喝?」
「藍大王一直纏着我,我要找機會逃走,只能先讓他別纏着我。他想灌醉我,我也來灌醉他,我沒喝過酒不代表不能喝,沒想到我酒量還不錯,沒有醉死耶。」
「你沒有醉死是因為你該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聲地道:「把好好的兩條手掐成了什麽樣!」
「喲,還真難看。」她随意瞄向手臂,輕輕一甩就甩開他的手,再将袖子抹下來遮擋住血痕。
他聞到血腥味,心頭一絞,又道:「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顯的拒絕意思。
「你為什麽不辯解?」
「辯解什麽呀?」
「包袱的事。」
「我已經說了,可你信嗎?」她一笑。「不信嘛。你一開始就将我當成了賊,不管說什麽都不信了。」
「你只要說清楚,我就信!」
「哪個醉鬼講話清楚了?誰又會相信喝醉的女賊的話?」
「不準你再說你是女賊!」荊大鵬大吼。
他記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淚水,從那時起,他不就願意相信她了嗎?為何還是以最嚴厲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為?
他大可等她清醒後再來問包袱的事;辦案都可以變通了,罪犯也能因為提供證據或供出同夥,因而獲得相當程度的脫罪條件。在初識尚且不是那麽了解她的那時,他不也放她一馬,拿當探子做為不追究案子的交換條件?
何以相處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認,她的過去猶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願去碰觸;另一方面卻期待她能自發地「改邪歸正」,從此不用他煩惱此事,就好像從來沒有那些過去,大家可以若無其事地愉快相處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認定裏走岔了,他輕易地就将她丢到線的那一邊,同時表達自己的憤怒,俨然一副「你讓我失望了」的正義嘴臉。
她沒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卻又不敢面對她過去的他。
「那些……」他一直想問的事情,索性今夜就問個明白吧。「別人告你攔路騙錢、搶錢是怎麽回事?」
「我沒錢吃飯啊,只好去騙去搶。」
「你給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荊捕爺,你可以抓我歸案了。」
「胡扯什麽!」
「我沒胡扯。我認了,我站在這讓你抓,包你記上好幾件功勞。」
他瞪着她。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跟他裝瘋賣傻。
她看他不動,笑道:「沒有繩子嗎?我去幫你找……」
「荊小田,你當真醉酒了胡言亂語。去躺下,好好睡個覺!」
「剛才潑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着了。」她拿手掌抹着濕頭發。
「啊,還要跟您說聲對不起,過去冒用荊捕爺的姓,實在僭越了,我會跟孩子說,他們不姓荊。」
「怎不姓荊!」他氣惱她越來越見外的口氣,吼道:「荊毛球、荊七郎、荊阿溜,你是荊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現在可以自食其力,有個嚴格的頭兒管教他,還有諸葛大夫盡心醫治他,我也能放心離開了。」
「離開?」他大驚。「去哪裏?」
「你如果不抓我去關起來,我就找個人嫁喽。」
「我不準!」
「喲,連我嫁人也管?荊捕爺,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荊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戲,我不許你自暴自棄!」
扮戲,就得隐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換作另一個身分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戲班子跑龍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燒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貴氣又傻氣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個打飯丫鬟秀兒,也可以是個遭受欺壓逆來順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戲就不扮戲,她已經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戲,那個「姜秀姑」絕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夠當個溫馴聽話的小綿羊了。
況且,戲臺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實的生活裏來;而在此刻面對荊大鵬,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懶得再跟他扮戲了。
走出這個因荊大鵬而搭起的戲棚後,她永遠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會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會是挽着手臂親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個賊。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發一語。
燭火微弱,飄搖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滅的晦暗光影裏。
荊大鵬看得是膽顫心驚。不說話的她沉默得可怕,連那雙向來靈動的瞳陣也沉滞得有如一攤死水。
「我求你,心裏有什麽話,不要藏住,你講出來,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今天是我無理——」
「沒什麽好說的。」她截斷他的話。
「從小時候說起。」他幹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荊捕爺,我跟你招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來,無論如何,我是活下來了。我年紀小時,就是個小乞丐;長大後,我當過丫鬟,賺那一點點吃不飽的錢,卻得跟阿溜他們分開,大戶人家規矩又多,我做不到一個月就帶他們離開。
「我穿起男裝,想辦法賺錢,簡單的就去洗碗、刷牆;粗重的有挑磚、鋸木,阿溜也找個小工,掃掃地,撿菜葉,勉強糊口,但醫藥費就不夠了。
「後來我準備賣身給妓院,他們說我聲音好聽,會教我唱曲兒,将來捧我成為當家花魁。賣身銀子都談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筆錢,給孩子們在城裏租一間房子,供他們讀書,給阿溜請好大夫,每個月還能賺錢給他們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着我大哭,不讓我去,說我要敢去賣身,他寧可一頭撞死。」
荊大鵬雖猜得到她過去的苦境,聽她慢慢道來仍是跟着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還真的去撞牆。要不是我力氣大,拉住他,他這笨蛋可又要讓我花上一大筆醫藥費了。」
「你沒有能力,何必養他們?」他點出了殘酷的事實。
「又有誰願意收留來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着使喚他們幹活兒的念頭。今天我撿到他們,就是累世修來的緣分;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我們在一起分不開,我就好像是他們的娘,既然要養,就得養好;錢不夠了怎麽辦,實在沒辦法了,我只好去騙。
「我喜歡聽說書,聽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編出姑娘的悲慘身世,有人聽了可憐我,給我錢,即使是一個銅板,一塊小餅,我都感激萬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會問他們的姓,在心裏求老天保佑某大爺、某大娘長命百歲,好心有好報。
「這世間有好人,卻也有壞人。他們以為給我幾個錢,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爺,這個摸我的手,那個要摸我的身體,還有的就想當場野合。呸!我如果賣身當妓女,也不只這幾個錢!他們竟然假借善心名義來占姑娘家的便宜,簡直就該下十八層地獄炸油鍋去!我才不拿他們的髒錢,我會拿他的銀子砸他,抓他子孫袋,賞他巴掌,踢他幾腳,教他們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饒。」
荊大鵬想到曹世祖的豬打滾慘狀,他很想為她大聲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會跟他們對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裝可憐、欺騙錢財,這我認了;可你要告我傷人搶錢,我絕對不認。我是保護自己,當我有危險時,我該做的就是反抗。」
「你沒有勝算。」
「沒有勝算也要争一口氣。我會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說出來,親自問那些色鬼,他們是不是存心欺負我。我要讓世人認清楚,這些所謂的大爺是怎樣的一個真面目!他們自己做了惡事,讓我砸傷了,怕回去不好跟家裏的娘子交代,反倒來咬我一口,說我搶錢。做賊的反喊抓賊,我想請他們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讓狗吃了!
「我荊小田敢對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錢,教我當場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夠了!」荊大鵬大喊。
就是這股傲氣讓她活到了現在,度過了難關,勇敢地面對一切困境。
那雙眼眸恢複了光采,卻是倔強地忍住裏頭的流波水光,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
荊大鵬心如錐刺。她這輩子受的委屈不公還不夠嗎?他又來雪上加霜?
他懊悔,他難受,他想做點什麽彌補她……
「小田……」他走上前,輕按她的肩頭。
「別碰我!」她反應劇烈,伸手推走他。「好痛,好痛……」
「你怎麽了?」他感覺有異。
她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擡起頭來。
「荊大鵬,你知道我為什麽踩你一腳嗎?」
明月夜,運河畔,兩人纏綿共吻,荊大鵬忽然燥了。
「你親了我,我很喜歡。」她露出羞澀甜美的笑容。「你說話很兇,嘴巴倒是挺柔軟的,多謝你給了我這輩子不敢想象的親嘴滋味。」
他也思念她的甜蜜馨香,想到遠在山寨的她,夜夜輾轉反側。
「我這一腳是讓你清醒過來,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是喜歡我,所以跟我親嘴,你要想清楚我的出身和過去,絕對不是一個好八嫂嫂的人選;如果你不是喜歡我,只是一時沖動貪圖女色,那我這一腳踩得更對了,這是教副你登徒子的行徑!」
「我是……」他心髒陡地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她扶着床鋪站起身,走到桌前,放下幾個銅板。
「這裏有一點錢,是我挑魚賺來的,不是偷來的喔。瞧,把人家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的,留給這戶人家,多謝他們讓我休息一晚。」
「你去哪裏?」他不管被她嘲諷了,跟着她走。
「回南坪。」她走出房門。
「你先随我到西丘衙門,待山寨的事情了結後,我再雇馬車帶你回去。」
「我想回去了。出來這麽久,早點回去吧。」
「你又不認得路,路途也很長。」
「怎不認得路?南坪在兔耳山的北方,我跟着北極星走就是了。」她來到門外,仰起臉,望向滿天燦爛的星鬥。「路再長,也走得到。」
他怎能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