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這回竟然給西丘搶去頭功!」寇仁歆懊惱地道。「我本打算你妹子探到山

寨情勢後,再邀三縣共同會商剿賊一事,沒想到龐大人動作忒快。」

荊大鵬不語。兔耳山本來就不關南坪的事,幾個大人們去排功勞、争獎賞,更不關他的事。

「我會再寫奏折上去,禀明是我們南坪派出的探子所建的功勞,想必這點龐大人也不敢否認。朝廷若有賞金下來,我定會獎你妹子五兩。」

哈,五兩!她辛苦到皮破肉綻卻只值五兩銀子。

「你妹子受傷了,我着芙蓉給她買些補身體的藥物,每天去看她,應該有好些了吧?」

「是好些了,多謝大人關照。」好吧,畢竟大人還是不錯的人。

「你出去後,順便吩咐他們別吵我,我要來專心拟奏折了。」

荊大鵬離開簽押房,滿腦子仍是擔心她的傷勢。

她不給他碰,是因為她的傷口在右後背靠身側之處,一個很尴尬的位置,無論趴着、坐着、躺着,衣服從前面掀、從後頭拉,皆很難擋住姑娘的胸前部位。

那夜趁她昏迷,他迅速剝了她的衣服,一見是很深的出血裂口,忙灑了傷藥,撕了布條捆緊傷口,也不去西丘衙門了,連夜快馬趕回南坪,喊醒諸葛棋為她療傷。

諸葛說,小田應是重重地摔下,這才讓地上的酒壇裂片給深深地劃出了這道好幾寸的傷口。

好痛!他光看傷口就覺得痛,那個可惡的藍大王是怎麽摔她的啊。

回到班房,又讓阿溜瞪了好幾眼,忽然看到一個年輕人坐在庭前階梯抖腿,一個中年人指着他罵;問了弟兄,方知那是一個順手牽羊的混混。

「抖什麽抖!嫌腳長嗎!」他走過去,開口就吼道:「年紀輕輕不學好,比你窮的人都努力幹活了,你好手好腳的卻只會幹偷雞摸狗的勾當,你還有沒有羞恥心啊?!你對得起辛辛苦苦養你二十幾年的爹娘嗎!你這廢物活在世上簡直是浪費糧草!不如自己挖個坑跌進去撞死算了!」

其他捕快瞠目結舌。頭兒是吃到嗆蟹或是被大人罵了?過去就算抓到最兇狠的強盜,他也只是擺出一張冷臉,頂多喝罵個兩聲叫他們不要亂動,哪來這麽多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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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裏頭除了寇大人,就只有閻勇知道荊家妹子去當探子受了重傷,自是理解頭兒心情惡劣,忙過來勸他。

「頭兒,正午了,去吃個飯,最近睡得少喔,休息一下,這家夥的爹馬上趕來,大概會跟店家談賠償,我來處理就好,也不勞大人出面。」

荊大鵬頭重腳輕。他火氣是大了,灌了幾杯冷茶後,走出衙門。

他沒去吃飯,而是趕到茶壺巷;一彎進巷口,便覺悶熱無風。茶壺巷之所以得名,就是形如茶壺,即使運河一天到晚吹着帶有水氣的清風,也吹不進巷子。

冬天尚能過活,夏季天熱,簡直是住在烘爐裏。

縫合傷口後,她醒了過來,堅持回破廟養傷,他也只能帶她回來。

四姊弟妹沒有床鋪,向來在地面鋪席子睡覺;這回受傷了,阿溜找了一塊布拉起來當做是簾子,将靠裏邊的牆壁隔成她的一個小房間。

才一進門,就見寇芙蓉掀開布簾,一臉汗珠,也不顧千金小姐的端莊形象,卷起袖子露出玉臂,見到他來,便道:「荊大哥,你先別進來,小田很熱,我要幫她換衣裳。毛球,去找一件姊姊的衣服來。」

「在找了。」毛球打開一個包袱。「啊,不是這個。」她來不及紮起,又去打開另一個包袱,拖出一件衣服。「這件可以了。」

七郎因是男孩,也被趕出簾子外。他沒閑着,乖巧地捧了水去倒掉,再去打一盆清水。

荊大鵬不知自己能做什麽,瞧見散亂的包袱,便走過去幫忙紮起。

他們沒有箱籠,所有的物事皆打成包袱。這個包袱裏并不是衣物,而是有木頭珠子做的項鏈、塗了各色漆的木簪、細繩串成的镯子……有女孩兒的飾物,也有男孩的小馬小車,全是小孩玩家家酒的玩具。

他拿起一支金漆木簪,嘴角不覺勾起,想起那回在南神廟,她就是拿了這些玩意兒往頭上胡插一通,打扮成一個伧俗不堪的千金小姐。

「這是小田買給我的。」阿溜不知何時回來,坐到他身邊,從包袱摸出一個彈弓,左手舉起弓,右手拉開彈線,比劃了下。

「她的包袱好像會變戲法,我從小總是看她從裏頭拿出各樣好吃好玩的;即使我們很窮,她仍想着辦法逗我們開心。毛球最愛和她扮漂亮姑娘,這些項鏈什麽的,有的是撿來的,有的是自己做的。七郎還沒來之前,老要我當新郎,陪她們玩無聊的成親游戲,嗟。」

荊大鵬又是愧疚不已。她醉酒時,仍是拚命護住包袱,她護的不是裏頭山賊給的珠寶,而是她以為将要帶回去給弟妹所期待的東西。

若他能多了解她一點點,也了解孩子們,從而正視他對她的感覺,那晚他就不會像一頭發瘋的野獸,自以為受傷,朝她亂吼亂咬,其實卻是深深地傷害了她。

七郎跑到他們身邊,疑惑地看他。「八哥哥,你怎地咬自己的嘴?」

荊大鵬發現自己正在咬牙切齒,忙擺回一張僵硬的冷臉。

布簾子裏,荊小田聽到他們的談話,卻沒聽到荊大鵬有任何回應,已經很疲累的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懶得再去想什麽了。

而寇芙蓉則是忙壞了,根本沒留心外頭在說什麽;她和丫鬟雲兒吃力地扶起她,再加上毛球,三個大小姑娘一起幫她抹身換衣。

「芙蓉,真的過意不去,我自己來就行……」她虛弱地道。

「你體力差,還是我來。」寇芙蓉又勸道:「小田,你就來我家,那邊有床,房間大,比這兒舒坦多了,也好養傷。」

「謝謝你的好意。」荊小田知所進退。「我是個外人,非親非故,進出衙門後宅不方便,不能給寇大人造成困擾。」

「怎會呢,毛球七郎現在都跟我住一起。」

「毛球和七郎是孩子,可以當做是去那邊玩。我是病人,得勞煩府上照顧,而且人家一問,知道是荊捕頭的妹子,總是說不過去。」

「可你在這裏沒人照顧……」

「還有阿溜看着呢。」

隔了一道簾子,荊大鵬聽得明确,忽地頓悟了。

荊小田是他的妹子,即便他再忙,可哥哥不照顧妹妹,這說不過去吧?

他本是心懷愧疚,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遂帶她回來這間熱死人的鬼屋,看來病人意識不清,他有時候也該貫徹男人正确且霸氣的意志才行。

「姊姊,我還要陪你。」毛球喊着。

「乖,跟着寇姐姐回去,寇姐姐都給你們安排好功課了,下午要畫畫,等姊姊好了,要看毛球繡花喔。」

「姊姊,我也想跟毛球一起繡花。」七郎鑽進簾子裏。

「你們兩個總是粘在一塊兒,有伴真好。」寇芙蓉笑道:「七郎,你一起學吧。誰說男孩不能學繡花,也是一項活兒本領啊。」

「芙蓉,謝謝你。」荊小田由衷地感謝道。「這些日子我身子不行,還是要麻煩你照顧他們。」

「沒關系的,你安心休養。我沒有弟弟妹妹,我很開心有毛球和七郎來陪我。他們乖巧可愛,我娘也很喜歡他們呢。」

荊小田偶爾會想,芙蓉是否因她是荊大鵬的「妹子」,所以對她特別好。

不,芙蓉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她涉世未深,待誰都親切和善,合該是個好心有好報的千金小姐,她要祝福她,将來嫁給她所喜歡的人,過上幸福的日子……

那人啊,就在簾子的那邊。她一思及此,心就好像被什麽刺着。

算了吧,不去想,也就沒有感覺了。

寇芙蓉照料好小田後,見她疲倦需要休息,便出了簾子。

「荊大哥,阿溜,我先帶毛球和七郎回去。小田已經吃過了,胃口不好,還剩一大碗粥,她想吃的話,得趕在半個時辰內吃掉,不然就馊了。」

「多謝小姐。」

送小姐一行人離去後,荊大鵬走回屋內,站在簾子前,直接宣布道:「我要接小田到我屋子去。」

「沒必要。」阿溜一口否決。

「這個鬼地方,熱到連鬼都不想來,你晚上不會熱到醒嗎?你這冷底子的都睡不好了,小田她是病人還能養什麽病!」

「我們在這鬼地方住了也快一年,還不是住得好好的。」

「等進了最熱的七月,我包你一天流掉好幾斤的汗水。」

阿溜只是為反對而反對,他自然明白此處不利養傷,于是道:「我也要去。」

「你當然要去。我也會接毛球和七郎回來,不能再打擾寇夫人和寇小姐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大家應該要住在一起。」

「誰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你家小田說,她是我三百年前同一家的妹子,而你們又是她的弟弟妹妹,那你們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是誰的弟弟妹妹!」

「毛球和七郎認你當八哥哥,我可不認。」

「好,那你不要來。」

「你!」阿溜氣極,什麽時候頭兒如此伶牙利嘴了。「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你又不是真的親哥哥,沒資格照顧小田。」

「怎沒資格?」荊大鵬指向簾子,冷冷地道:「我抱過她,親過她,看過她的身子。她是我的了,我會對她負責。」

阿溜愈聽愈驚,由驚轉怒,再由怒發狂,眼裏頓時冒出火來,上前揪住荊大鵬的衣襟。

「你、你!你親過我家小田?!」

「是的。」

「小田也親過我,抱過我。」阿溜不甘示弱,朝他嚷道:「每個冬天她都抱着我睡覺,小田才是我的!我長大了要娶小田!」

「你滾到一邊去。」荊大鵬推開比他矮一大截的阿溜。「你胡子長幾根了?胡子有我多嗎?身材有我高、力氣有我大嗎?你都還沒長成一個男子漢的體魄,想要娶親,再練個五、六年吧,別說大話耽誤小田的青春。」

「你這麽大個人,老是跟我小孩讦較!」阿溜氣道。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荊大鵬冷笑。「你要暗算我,拿金釵戳我,不讓我親近你家小田,我都不跟你計較,因為你本來就是無理取鬧不懂事的小孩,看來我這個哥哥得好好教導你了。」

頭兒今天變得好會講話,阿溜不得不認輸,但他還是要争個道理。

「你不能因為害她受傷,就愧疚到想要以身相許什麽的。」

「是,我是愧疚。我一直沒有好好去了解小田,害得她這裏受傷。」他摸向心口,語氣變得低沉:「所以我希望能親自照顧她。」

是傷到心了,阿溜也看得出來。小田自回來後,固然是傷痛難受,但言談之間,笑容變得落寞,神色也恍恍惚惚的,好似有人拿走她的魂兒了。

那人,就是眼前的頭兒?

這趟兔耳山之行發生了什麽事,他不知道;但那就是所謂「大人的事」吧。

雖是惱他親了小田,然解鈴仍需系鈴人,小田的心病還得頭兒醫。

「你能治好她這裏的傷?」他也指了自己的心口,嚴肅地問道。

「願竭盡所能。」

「你能做到多少?這可不是早晚端盆水給她洗臉,幫她喂藥送飯這種簡單的事,你可知道小田為了照顧發寒的我,費了多少心力!」

「多謝提點。」荊大鵬板着臉孔,亦是嚴肅地道:「她如何費心照顧你,我也會用同樣的心力照顧她;她如何疼愛你,我也一樣會這般疼愛她。」

「你能愛她一輩子,永永遠遠照顧她嗎?」阿溜激動地問道。

「我能!」荊大鵬豁然開朗,一直在尋求的答案自動躍出。

「荊大鵬,我要你發誓!」

「沒問題,我荊大鵬指天為誓——」

這兩個!他們是存心吵給她聽的。簾子後的荊小田得用力抿住唇瓣,忍住笑意,不然就要哈哈大笑到讓傷口裂開了。

他們都當她聾了、昏了、死了呀,隔着簾子就要安排她的去處,還說着可笑的臺詞,演上一出感天動地、賺人熱淚的凄美情感大戲;可最主要的正角兒不在場,這兩只也能演得如此轟轟烈烈?

「阿溜!阿溜!」她不想聽那人發誓,立刻喊道。

「小田?」阿溜揭了簾子,帶起一股微風。

「別跟他說了,我哪裏也不去。」

荊大鵬來了一段時間了,直到這時才見到她,只見她依然臉色蒼白,神情困倦,臉頰瘦了些,眼眶黑了些,一副慘兮兮的病容模樣。

他心頭一絞,欲說些話,才對上了彼此的目光,她就轉開視線。

「荊捕爺,請您回去,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她說完就側身左躺,面向牆壁。他清楚地看到,寇芙蓉才幫她換好衣服,一會兒背上又濕了一片。

他心疼不已。這麽熱的地方,傷口都被汗水浸壞了;可她還在氣他,見面就背對着他,任他再說什麽話都不會聽了。

唉,自作孽,卻是讓她受苦,他該怎麽辦啊。

「你出去。」阿溜拿手指戳他的背。

「你出來。」他大手一伸,提了阿溜的領子,抓他走出廟門,明顯地不想讓裏頭的人聽到他們說話。

「做什麽啦,抓小雞喔。」阿溜撥開他的手。

「荊阿溜,我還是你的頭兒嗎?」

「我不姓荊。」

「姓不姓荊不是你能決定的,你家小田跟着我姓,你當弟弟的不跟姊姊姓,你就是不聽姊姊的話。」

「講什麽奇怪的道理!」今天頭兒真的很古怪,話特別多。

「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是,你是頭兒,那是在衙門……」

「是就是了,哪有分衙門裏外。頭兒的話要聽吧?」

「要。」

「好,這才象話。」荊大鵬往他肩頭一拍,竟跟他勾肩搭臂起來。

「你、你……」阿溜受到驚吓。

「我什麽?從現在起,咱兄弟倆要一起照顧我家小田了。」

悶熱的夏夜裏,荊小田輾轉難眠。傷口在右後背,她通常往左邊側躺,可躺久了又堵得胃悶,筋骨也酸痛;躺平了又壓到傷口會痛,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卻又渾身冒汗被熱醒。

她伸了左手摸了摸,摸不到枕邊的扇子;她右手雖然沒受傷,但稍一伸展就會牽痛傷口,她只好開口喚了在破廟裏陪她的阿溜。

「阿溜?阿溜?」

沒有回應,應是睡熟了,正想吃力爬起身時,忽地整個身子往上騰空了起來,然後往左邊撞上那道猶有西曬餘熱的牆壁。

「嗚,有鬼啊……」她驚叫道。

「別怕,是我。」荊大鵬的聲音傳來。

「別、別碰我……」

「小田,沒事的,我在你旁邊。」這下子換阿溜說話了。「我們送你去一個地方休養。」

「我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虛弱地反對。

感覺到荊大鵬很小心地抱起了她,完全沒碰到她的傷口,可她都很熱了,還得貼住那道熱牆……不對,那不是牆壁,是他燙熱的胸膛。

她心跳陡地變快。猶記初見面的那天,她曾趴在他背上讓他背回荊家村,彼此也是身體相貼接觸,但并沒有這種奇異的感覺。

那時她存心鬧他,拿他當馬騎,心底卻是害怕的,怕他不由分說便要抓她入獄,怕她再也回不了破廟見阿溜他們。

曾幾何時,她竟能與他親密共吻,可他到底當她是……

他的腳步同時震動着她的心跳,她很熱,很暈,很想叫他停下來,她不想再跟他走下去了;可她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落到了一個平穩涼快的所在。

「不準你給她脫衣服。」阿溜在講話。

「她在流汗,傷口一定得清理!」荊大鵬永遠這麽兇。

「要讓她醒來知道,她會賞你一個大巴掌。」

「她早就知道了。而且給我一巴掌能讓她開心,我求之不得。」

「好,你說過的,你要負責。」

「我有說我反悔不負責嗎?你如果可以馬上幫我準備紅燭喜幛,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跟你讨論我能不能脫她衣服這個蠢問題。」

「哼。」

「別嚕嗦,去端水,櫃子裏的巾子多拿幾條來。」

吵什麽呀?她又累又痛又煩,這大小兩只見了面就鬥嘴。拜托,要鬥去外面鬥,能不能給她安安靜靜睡個覺?

睡前喝的藥會讓她愛困,加上這一折騰,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索性就放攤了身子和意識。隐隐約約,感覺一雙大掌在翻動她的身子,應該是力氣大,只消一個動作就能擺好她的姿勢。呃,她不是說芙蓉她們笨手笨腳啦,但真的讓這雙大掌來搬動她,避免碰撞骨頭或牽動傷口,她确是舒服多了。

好像換上一件薄薄的幹淨上衣,她感覺更是輕快舒适,因着連日來嚴重的睡眠不足,她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睜開眼,屋內大放光明,她困惑地望向屋頂,不知身居何處,又有點眼熟;待她轉過頭,瞬間明白了。

荊大鵬坐在床邊,這裏是他的屋子,她曾來睡過一晚。

「醒了?」荊大鵬即使欣喜,還是板着一張臉孔。

不然她睜開眼睛是死不瞑目嗎。荊小田雖然沒說出口,卻驚覺自己腦袋不再混沌疲憊,而是恢複了精神,又能思考講話了。

「我很高興你是在我看顧你的時候醒來。」荊大鵬的口氣簡直就是夫子教課。「我早上去衙門忙了半天,中午放飯剛回來,你就醒了。醒得正是時候,這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不能笑,笑了傷口會痛。

「我也将毛球和七郎接回來了,下午換他們看着你。今晚我得值夜,夜裏就由阿溜看你,萬一有事的話,我會趕回來。」

「我不會有事。」她開了口,聲音沙粗。

「應該是不會有事了。」他去倒了水。「來,喝個水。」

他慢慢地扶她坐起,小心翼翼地墊好她身後的枕頭,這時她才發現,床上排列着幾個散出清爽氣味的綠豆枕和茶葉枕,讓她側身躺卧時可以靠着,不至于将身子撐得太累;而身下的竹席清涼平整,難怪昨夜那麽好睡。

她想拿杯子,他已将杯子湊到她唇邊喂她喝,她也只好喝了。

「毛球、七郎呢?」

「他們讓小姐帶去財神廟,将所有細軟拿回來這裏。」

「拿回來這裏?」

「等他們回來,我還得叫他們擦床、擦桌子、擺新買的席子被子。」

她終于意識到,一夜之間,他們讓莉大鵬搬家了。

「我幫你擦臉。」他絞幹一條濕巾子。

「我自己來。」她不想再麻煩他了。

「頭兒,」阿溜掀開房間簾子,臭着一張臉道:「飯菜我打回來了,你也該回去了。小田,你好些了嗎?」換作喊小田,他臉上溢滿了關切之情。

「嗯,好多了。阿溜你打什麽飯菜?」

「頭兒給陳大娘錢,請她幫我們料理三餐,我就是去她那兒拿飯菜。」

「這……」她左手正拿着巾子輕拭臉頰,頓時停住。

道謝?拒絕?他們通常吃得簡單,一塊餅,一碗面,就能裹腹,偶爾幾天才有一頓象樣的飯菜。她是沒關系,可孩子們就不好長大了,她也常為此自責不已。

事實上,自從開始跟荊大鵬吃火鍋後,孩子們确實是長胖多了。

她還在想着該如何回應,荊大鵬忽然坐到床側,以手指輕撫她因擦臉而滑落袖子的左手手臂。

「還痛嗎?」他的指腹滑過那點點密布已成深色小疤痕的指甲掐痕。

「小傷而已,早就不痛了。」她縮回手。

感覺阿溜一雙利眼像飛刀射了過來,荊大鵬直接吩咐道:「阿溜你先出去,将小田的飯菜分好,再送進來。」

「哼。」阿溜只好出去。

「我得回去了,衙門事多,我只能停留一會兒……」

「你去忙,別管我,我還能自己吃飯。」

「你捏我一下。」

「幹嘛?不是要走了嗎?」

「天氣熱,有點昏,這邊捏一下,讓我清醒。」他指着自己的右臉頰。

她瞧着他,剛毅的臉部線條不再緊繃僵硬,一雙黑眼炯炯有神,嘴角可疑地往上勾起一些些,一點也不像是被熱昏了。

莫名其妙,捏就捏。她伸出左手,往他臉皮用力一擰,還轉了一個圈兒,停了一會兒,左右拉一拉,這才放手。

「好痛好痛!」他拿大掌撫住臉頰,眼角泛出一顆淚珠,好委屈地道:「怎麽連胡子也一起拔了?」

「誰教你滿臉都是毛。要捏就一起捏了。」

不能笑,千萬不能笑,可看到他的黑臉被她捏出一塊紅記,又擺出一張可憐相,她好想狂笑啊。

她抿着揚起的唇,帶着笑意瞅着他,殊不知她這嬌美歡喜的神情,更推動着他去做本來就想做的事。

他傾身向前,扶住她的腰,吻住那朵微笑的花瓣,輕柔地吻了又吻,淺嘗着她的芳甜,再拿被捏疼的臉頰貼上了她的唇,好似讓她親吻着他。

「你……」她好不容易才涼快的身子,轟地熱了。

「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揉揉她的頭頂,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

阿溜早已分好飯菜,坐在桌前以最大的白眼重重地瞪他。

他不在乎。總有一天,阿溜會看到習慣,瞪到不想再瞪。

安頓好他們後,接下來就該為她做點事了。

下午時分,荊大鵬來到城北的鐘記肉行,在門前多晃了一下。

「哎喲,荊捕頭,過來這裏巡城了?」老板鐘九財忙跟他招呼。

「是啊,順道找你。有位在廣東的千戶林大人寫一封信給寇大人,這事本來是不能跟你說的……」荊大鵬故意皺起濃眉。「不過我還是得先将兩件案子查對一下,好能厘清案情。」

「什麽廣東千戶?我從來沒去過廣東啊。」鐘九財驚恐地道。

「他有一個外甥女,姓楊,去年路過南坪,被你欺負了,有這回事嗎?」

「楊?莫不是叫楊玉環?!就是我告的那個搶錢女賊?她真叫楊玉環?她還真的找到她舅舅了?怎麽可能?!」

「她舅舅本來在蘇州,近年調職頻繁,又恰巧楊家也搬過幾次家,一不小心竟斷了聯絡。林大人信裏寫道,楊姑娘一路尋到蘇州,又聽人家指示,歷經千辛萬苦,萬裏迢迢,終于尋到廣州找到了舅舅。」

「是,一個姑娘家,是很辛苦……」鐘九財冒了汗。

「林大人十分愧疚沒照顧到甥女,聽了她路上的遭遇,一時激憤難平,就寫信來控訴我南坪治安敗壞。大人說這案情好像很熟,問了我,我一看,咦!這不就是你還擱着沒破的案子嗎!」

「都一年多了。」鐘九財抱怨道:「荊捕頭,您瞧不起我這個小案子,都沒有找到女賊。」

「你還道我有本事去廣東找女賊嗎?」荊大鵬神情不悅。

「是、是。」

「你說楊姑娘打你、搶走你的錢;可林大人說,楊姑娘乃一弱質女子,你意圖非禮她,她為了保護自己,所以拿你施舍的銀子砸你。」

「冤枉啊!她确實搶我的錢。」

「是嗎?你的狀子讓師爺找出來了,寇大人越看越可疑,可能會找你問話,屆時我會來傳你去公堂。」

「要上公堂?」

「是的。如果你是誣告,累得我們捕快弟兄窮忙,又讓大人以為我們抓賊不力,哼哼。」

「我可以撤回案子嗎?」

「你去衙門問書吏,看該怎麽撤。」

「上次我在城裏撞見楊玉環的雙生兄弟……」鐘九財還在掙紮。

「她沒有雙生兄弟,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

「是是,小的眼拙,我沒想到她名字竟是真的,身世也是真的。」

「玉環是個通俗名字,難道你叫九財,就沒有叫七財、八財的?」

「荊捕頭教訓得是。我還真遇過三個八財,一個六財。」

「都是好名字。鐘老板,祝你發財,我走了。」

離開鐘記肉行,荊大鵬嘴角抽動了好幾下。看來他幫大人剔掉一個積案了。

夜裏,阿溜躺在大床上,伸直了腳;毛球和七郎各自盤腿坐在他腳底處,抱住他的腳掌,拿着一根鈍圓小木棒戳他的腳心。

「嗚嗚,啊嗚,好痛!痛痛痛……」阿溜慘叫。

「阿溜,你不要叫啦。」毛球賣力地将小木棒頂住他的腳心。「你舌根的紫黑點還在,要聽大夫爺爺的話。」

「大夫爺爺說,每刺一下湧泉穴要數到五,連續剌一百下才能停喔。」七郎也很認真地幫阿溜點穴。

「嗚嗚嗚。」阿溜只能忍住。

他每天慘遭酷刑,喝苦藥、剌金針、灼艾草,現在還要攻他的湧泉穴,但他絕不能退縮,為的就是求得身體強健,做個真正有體魄、有膽識的男子漢,好能跟那個自大的荊頭兒比拚。

「呃,請問……」半掩的門外,一個年輕人探頭探腦的,困惑地道:「荊大鵬不是住這裏嗎?怎麽你們……」

「你誰呀?」毛球和七郎齊問。

「我是荊壁。我找我八叔叔……」

「阿壁!」荊大鵬從裏間出來,喜道:「怎這會兒才到?」

「呼,我還以為走錯屋子了。」荊壁先将手裏、背上的包袱盒子放下來,大大喘口氣。「我剛進南坪縣境就被堵住,說是魏王爺要去東邑海邊觀濤,官道都不給走,直到魏王爺車隊過去了才放行,耽誤了半天。」

好大的官威。荊大鵬在心底冷笑。他管不到皇族,但若魏王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封路,他定是上前為百姓請命,不可能讓他們任意妄為。

「你到了就好。」他不欲說這些事,招呼荊壁道:「辛苦了,我去幫你燒個熱水洗洗塵。」

「你不是沒竈,連冬天都洗冷水?」

「最近在後邊砌了個竈,可以燒水作菜,方便多了。」

「這些孩子?」

「對了,忘了介紹,他們是小田的弟弟妹妹。七郎,毛球,那個最大的、眼睛像在瞪人、看起來很孤僻的叫阿溜。」

「所以——」荊壁眼睛發亮。「八叔叔,你找到小田的家人了,那你們就可以……」

「阿壁,沒有的事,別胡說。」荊小田扶着牆壁,聞聲而出。

「你怎麽不躺着呢?」荊大鵬帶着責備的語氣。

「小田你怎麽了?我才奇怪沒見着你,氣色不太好呢。」

「她生病了。」荊大鵬代答。

「哎呀,保重啊。」荊壁忙掀起盒蓋。「這裏有我奶奶和我娘做的你最愛吃的豆沙包,包你吃了就好。」

「謝謝。好想念荊大娘、荊大嫂的包子喔。」荊小田露出歡喜的笑容。「多謝阿壁你帶過來,我先分給孩子們吃。」

「來來,大家吃,不要客氣。」荊壁也招呼孩子們。

他約半年就會來一次南坪城,這回更是肩負刺探八叔叔和小田姑娘進展情況的任務;他很高興小田仍跟八叔叔在一起,只是她似乎不像以前活潑多話,神色也變得安靜,是因為生病的關系嗎?

個性土直的他很快就忘記這個問題,梳洗過後,就在大床上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連「最孤僻」的阿溜也拿了小木棒來戳他走了一天的酸痛腳掌,疼得他哇哇大叫。

這屋子原是裏外兩間,一間當廳,一間當房,現在外間擺上兩張大床,房裏頭本是一張大床,又再擠進一張小床,以致于整個屋子變得有點擁擠。

荊大鵬望着終于熄了燈的外間,心中盤算着,是該找一間大屋子,好能将大家統統塞進去。

「我來幫你換藥。」他回頭道。

「他們……」荊小田遲疑着。

每到了夜深人靜,就是他幫她換藥的時刻。他又探了下外間,放下隔在兩間房的簾子。

「都睡了。你聽那打呼聲,阿壁累了。」

她低下頭,側坐在床邊,解下衣服,自己拆了裹傷的布條。

他坐到她後面,為她拭去傷口的殘留藥膏,擦淨周圍的肌膚。

「傷口已經愈合,明天給諸葛看過,大概過兩天就能拆線。」

「那今天不用再敷藥了吧?」

「這藥膏生肌長肉,諸葛給了,就是要用。」他細心地為她抹藥。

抹了藥,就得再覆上一塊細紗布,再以布條纏好固定。

他纏布條時很小心,不會碰到她的身子,但是一雙大手在胸前繞來繞去,總是很不自在;她會閉上眼睛,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深恐自己一個晃動,倒給他機會「非禮」她。

換藥時,他就像是最正經的大夫,沒有多餘的話;換完幫她穿好衣服後就去睡,反而是她得花些時間才能平複急遽的心跳。

他以行動道歉,她明白。

那夜的誤解,好像很遠、很遠了,然後就此消失了嗎……

「你是換好了沒?快出去。」阿溜涼涼的聲音傳來。

「今晚不是我顧小田嗎?」荊大鵬回瞪回去。

「昨天是你,今天換我了。咱倆輪流陪小田,你別想多占一天。」

「我不用你們看顧……」荊小田插話。

「不行。」這時兩人就會意見一致,異口同聲。

荊大鵬很不情願地出去,躺在荊壁的旁邊。阿壁是不臭,還洗得香香的,很他有如從天堂掉入地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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