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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她仔仔細細整理了儀态,繡花棉靴踩在階梯上,裙擺跨過門檻兒。
銮駕正在院中停着,雲清辭‘昏迷不醒’,李瀛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耐心地守在他身側,一副關懷備至的模樣。
察覺太後行近,他才轉臉過來。
那日法駕接人,太後就察覺他眼神與往日不同,如今被他一看,更是遍體生寒。
她輕笑了一下,道:“皇帝今日,怎麽這般大的排場?”
“聽說母後一路疾行,君後又昏迷不醒,朕擔心是否有刺客作祟,故而遣人前來護衛。”李瀛平平凝望着太後,道:“看母後這一路小跑,鬓角都出汗了,可是受到了什麽驚吓?”
張太後當然不能說她急匆匆趕回來是要對雲清辭小懲大誡,親弟被殺,統兵之位被奪,張家如今對雲家可謂恨之入骨,尤其憎恨雲清辭。
但李瀛這副明着護她,暗着針對的模樣,她只能道:“是清辭突然發病昏迷,哀家急着帶他回來宣太醫查看,這不,銮駕都讓給他了。”
“哦?”李瀛上前一步,道:“不知君後為何突然發病?”
他的靠近讓太後渾身緊繃。
她一手養大的孩子,此刻比她高了太多,負着手垂眸看她的時候,像極了君臨天下,帶着睥睨與赫赫天威。
她忽然感到恐懼。
當年任由她拔苗助長的太子已經長成一代新帝,可他明明應該敬重她,畏懼她,就像以前一樣,即便知道她的教育有些不擇手段,也依舊對她感恩戴德才是。
畢竟,她是愛他的母後啊。
她本該罩在他的頭頂,如暗沉沉的雲,如晴朗朗的天,予雷霆或賞雨露,皆随她心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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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後無聲地後退一步,強笑道:“許是天氣冷了,他舊疾複發罷,哀家不過與他問個好,未料這孩子說昏就昏,實在是叫人擔心。”
她說罷,複又看向雲清辭,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原來是這樣。”李瀛道:“朕還以為母後在因為舅舅的事,遷怒君後呢。”
他毫不避諱談及此事,太後的臉色當即微微發青,她忍了又忍,還是未忍住來望向李瀛,難掩怒意:“你還知道哀家會遷怒?就因為他奪了雲清辭的釉采,他便該死了嗎?!”
“何止。”李瀛嗓音輕慢,娓娓道:“朕有實證,他曾帶兵包圍城郊民家,強占民女,将其父活活打死,草草掩埋,那民女也是橫着從侯府後院出去的。”
其實還有很多,但那都是前世了,這則是最近扶持張家上位的幾年來,極為嚴重的一件事。
張太後眸子撐大,嗫嚅道:“竟,竟有此事?”
“搶奪君後釉采便能看出他熟門熟路。”李瀛帶着些意味深長道:“朕将舅舅賞給外祖父親自處置,已是天大的恩賜。”
他竟然把這當做恩賜?!
這分明是殺人誅心,用心險惡!
張太後指甲陷入肉中。
他是如何能夠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的?還是在她這個母後面前。
“念在母後久居深宮,不知張斯永為惡之事,朕便未曾前來打擾。”李瀛終于把視線從她身上收回,沉沉望向雲清辭,道:“但母後為了舅舅之事遷怒清辭,看來是近日常去吊唁,在張家聽了些不三不四的話?”
這是敲打!
太後悚然一驚,道:“絕無此事!哀家就是,乍然失去弟弟,心中有些過不去……”
“那就是太後悲傷過度。”
“是……”
“要好好休息才是。”李瀛道:“今日帶來的這些禁衛便留守太慈宮,保護母後不被打擾。”
張太後臉色一白。
李瀛緩聲道:“明日三十,宮宴嘈雜,母後也不必去了。”
張太後猝然擡眸。
這是,軟禁。
雲清辭暗暗提起心眼。
李瀛真是好會算計,當初殺張斯永的時候就說了釉采若不交出,便讓張斯永陪葬,交出釉采,卻又是欺君。
今日敲打太後,幾乎是一樣的手段,太後若承認是張家慫恿,那張家勢必要褪一層皮,可說是悲傷過度,又被他順勢軟禁。
這個時候的李瀛,遠遠不該那麽游刃有餘。
但不管怎麽樣,他心裏還是高興的。看來這一世他可以欣賞李瀛與太後的母子大戰,他若除了張家,便是失去了左膀右臂,屆時雲家一家獨大,他豈不是更加敢怒不敢言?
這個時候頂撞天子只會造成反效果,太後只能郁結于胸,忍氣吞聲。
柳自如開口:“太醫來了。”
太醫背着木箱剛要行禮,就被李瀛攔下,方才面對太後時的壓迫感一掃而空,道:“不必多禮,快來看看君後。”
“嗯……”在太醫上來之前,雲清辭幽幽轉醒,無視了太後的怒視,一臉迷茫地道:“我這是在哪兒?”
李瀛一步跨到他面前,想要伸手碰他,又小心縮手,溫聲道:“你在太後宮裏。”
雲清辭端詳着他對自己的态度,一邊暗暗計較,一邊道:“我怎麽會在這兒?”
“不重要。”李瀛并不想讓他知道太後有心針對之事,道:“朕馬上帶你回宮。”
“哦。”雲清辭軟軟地重新靠了回去,悄悄瞥一眼太後,道:“我覺得渾身發軟,動彈不得。”
“那便不要動了,就着母後的銮駕回宮吧。”沒有經過太後的同意,李瀛直接下了決定:“母後而這麽疼你,定會答應的。”
被迫答應的張太後:“……”
這夫夫倆一唱一和,分明是要沒收她的銮駕。
太醫确診了雲清辭沒有大礙,剛擡回來的銮駕又原路返回。
目送‘虛弱’的雲清辭被擡走,太後緩緩步入宮中,平靜的神情逐漸猙獰起來,她揮手掃落桌案上所有物品,大怒道:“幾個賤民的命也配與斯永相提并論?他若是念半分情意,豈會對舅舅下手?!我看他是被雲清辭迷了心竅了!!!”
發了好大一通火氣,她才終于平複情緒。
瞳孔卻忽地一滞。
李瀛此舉,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李瀛方才是棄了銮駕飛奔而來,這會兒雲清辭繼續靠在轎子上,他便只能跟在一側走着。
兩人各懷心事。
一路到了朝陽宮,雲清辭依舊裝模作樣,軟軟伸手遞給銀喜,不等對方上前,就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李瀛彎腰把他抱了起來,快步行入室內。
身體被放在柔軟的床榻上,寬大掌心摸了摸他的臉,雲清辭擡眼瞧着他的态度,很多以前理不清的原因,恍惚好像明晰了許多。
雲清辭開口,态度沒有咄咄逼人,語氣甚至是輕柔的:“你是不是來自八年後?”
他果然又問了這一句。
李瀛在床邊坐下,抿了抿唇,“酥餅,為何沒吃?”
“我怕你下毒。”
雲清辭的眸子逐漸蒙上一層水霧,他哀哀道:“李瀛,你跟我一樣,重生了嗎?”
李瀛垂下睫毛,不敢與他對視。
雲清辭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追問:“是不是?你告訴我。”
李瀛并不願再撒謊騙他,但不欺騙,就只能承認。
額頭突突跳起刺痛,李瀛呼吸微重,終于擡眼與他對視。
雲清辭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可憐。
是每逢感到受傷之時,會露出的,熟悉的可憐。
李瀛心頭針紮般綿密地疼。
“是……”他說:“是我。”
所有一切都有了答案。
雲清辭後退着松開了他的袖口,有一瞬間,他希望身邊有一把刀,可以讓他狠狠捅入這個男人的胸口。
他的肩膀抖動,恨意的種子在一瞬間抽根發芽,轉瞬長成蒼天大樹,樹冠撐破胸腔。
但他沒有。
每一寸肌膚都變得冷靜無比。
“既如此,你為什麽,不直接廢了我?”
“我離不開你。”
“什麽叫離不開?”
李瀛凝望着他,霧潮在眸子裏起伏,他說:“我後悔了。”
雲清辭的瞳孔擴張,漸漸有一股興奮地戰栗爬上尾椎,他矜持地歪了歪頭,認真道:“我不懂。”
“我……”李瀛說:“我後悔,前世,沒有好好愛你。”
雲清辭的眼眶也無息地擴大了,滔天惡意自心中升騰而起,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咧開,又小心翼翼地抿上。
“你是說,你……”他一邊回憶,一邊問:“你做下這一切,是因為,你心裏還有我?”
“是。”
雲清辭垂下腦袋,細細的頸子脆弱而優美,他揪了一下手指,道:“你要與我解釋什麽麽?”
“我當時……”
“其實我并不在乎。”雲清辭打斷了他,并重新擡起頭,道:“我也沒那麽想聽。”
李瀛喉結滾動,把悉數言語盡數吞了下去。
雲清辭抱起了膝蓋,仔細地把重生之後的事情皆數理了一遍。
他以為李瀛對他早已沒有感情了,至少前世的李瀛對他不該有感情,可如果李瀛因為他的死亡而後悔終生,那冰湖、法駕、歌舞放縱,釉采殺舅,痛打寧妃,包括今日軟禁太後,似乎都有了充分的理由。
李瀛,在他死後,後悔了,要來愛他了。
多可笑啊。
如果沒有這一遭重生,他雲清辭早已粉身碎骨。李瀛憑什麽愛他?
他有什麽資格愛他?
他怎麽敢,說愛他。
雲清辭攥緊手指,指節發白。
可笑,實在可笑。那日沖進相府的時候,他分明還帶着他的高傲,他的帝王尊嚴,他明明害死了他,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妄想回到過去。
如果自己沒有重生,那麽此時此刻,李瀛就可以将一切抹平,繼續享受他如癡如狂的愛,繼續被他奉為神谪。
而他被逼到擇樓自戕,不過只是為了喚醒他,讓他明白……喔,原來我歷經千帆,所愛依舊是你。
李瀛後來對他的放任,也不過是因為,發現了他其實來自八年後,于是他不敢面對,只能小心翼翼捧着自己。
雲清辭說:“滾。”
“阿辭。”
枕下的夜明珠驀地被抓起來,狠狠擲出。
一聲悶響,裹着黑布的明珠重重砸在了李瀛的頭上,彈飛入床裏側。
額頭處肉眼可見地變得赤紅。
李瀛郁郁望他。
雲清辭瞪了他一會兒,神情逐漸變得無辜:“對不起啊。”
“我失控了。”
“我啊,只是太恨你了。”
“……你這麽愛我,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辭崽:你會原諒我的吧?
李皇: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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