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冷處偏佳

對面的販子顯然沒有注意到何夢錦的神色變化,猶自指揮着一個青壯的奴仆鑽進籠子裏,正是向那角落走去。

不知是那奴仆力氣大,還是那女子身子太過孱弱,竟被他一把便如同擰小雞一般給提拉了起來,一路拖到了籠子外。

這一拉,一拖之間,何夢錦也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這一看,心頭亦是驚駭。

她不僅身上化了膿潰爛了,就連臉上,亦是不例外。

除了震駭,何夢錦更不解,一般奴販們買賣奴隸,雖然毒打很尋常,但都萬不會傷及奴隸的臉,更不可能傷了女奴的臉,這便猶如自己在燒自己包裏的票子。

就在何夢錦怔忡間,那叫何二的青壯已經又拖着那女子走了幾步。

“且慢!”急切中,何夢錦一聲喝斷那人的步子。

聲音一出,何二,包括那販子,都是一臉不耐的向她看了過來。

“老板,這女子還有生機,何以将她扔到亂葬崗?豈不是等于扔了你的銀子嗎?”

“銀子?我呸!”販子聽她這般說,越發不耐煩道:“她這樣也能賣銀子?本是指望能尋個小戶給買去做苦役,卻不料越發是個不死不活的德行,虧她從前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還得要老子費神把她搬去亂葬崗!”

“大戶人家?何丞相家?”何夢錦試探性的小聲問道。

“何相?從前的事情了,亂臣賊子,哪裏還能稱相。”

何夢錦聞言,也不同他計較,只将心思放諸到那女子身上,“在下正巧等下要回鄉下,不若替老板做這個順水人情将她扔了,倒免何二兄弟特地跑這一趟了。”

她此說,那販子還未有何反應,倒是那何二已經樂的清閑的将那女奴一把甩到了她跟前。

不過是個沒有用的奴隸,而且還要勞神自己人拉去城外扔掉,販子自然沒有異議。

何夢錦臉上堆着笑意,擡手也學着何二之前的模樣,暗自鼓着勁兒,提起那女子往街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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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拐了街角,出了那販子等人的視線,何夢錦便将提着的姿勢,改為攙扶,極為小心憐惜的攙扶,似生怕碰痛了這女子。

她這一番動作,那女子卻絲毫沒有反應,甚至連睫毛都沒有煽動一下,任她動作。

雖然這女子身子孱弱,何夢錦如今重傷初愈的身體卻也好不到哪裏去,自然做不到如同何二一般輕松的提拉着。

不過走了幾十步,何夢錦額上便冒出了一層薄汗,她咬牙,一聲不吭,提着力氣,一路走到一處靜谧的偏巷,才将那女子緩緩放下來。

自被何二提出籠子,再被她一路攜着到這裏,那女子始終沒有睜開眼,但何夢錦知道,她是清醒的,因為她骨節分明的右手上仍舊死死攥着一個棱角鋒利的瓷片,就連手掌被割破了,濃稠的血液滲出猶不肯松手。

何夢錦将她穩妥的安靠在牆角,半蹲着身子,于她身前,細細看着她那滿是血污的臉,苦澀的喉頭裏,竭力醞釀半響,終于發出兩個音節:“冷香”

本是抱着幾分揣測,豈料,這名字一喚出,雙眸緊閉的女子一剎那睜開了晶亮的雙眼。

清清涼涼,帶着十二分的淩厲的向何夢錦看來。

她的這番神色讓何夢錦險些不能自持的要撲過去抱住她,只是剛做出這個起勢胸前的傷口一番牽扯便是一陣劇痛,同時,那女子也已經将手中的瓷片橫亘在自己胸口。

果然。

在從販子那裏确定是何府出來的下人,她便在想,會是誰。

會是誰,這般堅韌淩厲的勁兒,除了她的冷香,還會有誰?

她以為她是被送去了似水流年,卻沒想到會淪落如奴販的手上。

那看她如今這張臉,是不是也是寧死不從不惜自毀了容顏,所以被似水流年轉手賣給了奴販子?

雖是猜測,但放到冷香手上,何夢錦不用詢問,便知道一定是這樣,以冷香的性子,一定是這樣!

她這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對面靠着牆壁的冷香看向她的眼神裏依然是十二分的淩厲,十二分的警惕。

何夢錦自然知道為何,她也不打算将自己的身份瞞着冷香,“你可還記得何夢錦?”

聞言,冷香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幾分緊張。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家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寒風悲茄,萬裏西風瀚海沙。”

那年年幼,被爹爹攜着出使北胡,路上正遇上還是乞兒的她被一群地痞欺淩。

這首詩,便是初見時候她念與她聽的。

愣愣的聽着她吟完,冷香喃喃道:“你是誰,怎麽知道這首詩的來歷……?”

“我不但知道這首詩對你的意義,我還知道十歲那年,何夢錦貪玩從馬上跌下,是你不顧被馬踩踏的危險将她護在身下,自己後背上卻留了個永久的馬蹄疤。”

“為了幫她時常逃出府去玩,為了應付何相和夫子的抽查,你将自己的字體練就的同何夢錦幾乎沒有絲毫出錯,平日裏她被罰抄的課業,也都是你代勞。”

……

何夢錦一件件細數過往,終将冷香眸子裏的戒備慢慢卸去,最終松開了手中緊握的瓷片。

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何夢錦向她遞過自己的手,以一種相邀的姿勢。

神情已是很是震驚的冷香在看到何夢錦對她伸出的手,又愣了愣。

纖纖素手,只一個起勢,便讓人覺得優雅、尊貴。

冷香擡頭,凝眸,望進那女子的眼底,看似帶着淺淺笑意,實則藏了一抹徹骨的哀傷,就連她攤開的手掌,指縫裏,都是蒼涼。

不知為何,這一瞬,看着她,冷香卻突然覺得心很痛,

對面女子的眼神真誠,眼底的心疼亦是沒有絲毫作僞。

看着那雙雪膚玉指,冷香眼光有些飄渺,有些氤氲,仿若隔着眼前的人,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風沙肆掠的北胡街頭,笑意盈盈對她伸以援手的小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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