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會發光的花

顧初雲逃命似的跑出去了,霧氣缭繞的靈泉池裏重歸寂靜,只剩下一人、一劍。

白凜心情複雜。

明明是過來找姜離練劍的,結果劍主跑了,劍反而被留下來了。

這叫什麽事兒啊。

凜冬劍就落在池邊的石塊上,距離姜離不足三尺,劍身微傾,隐隐有滑入水中的趨勢。

白凜抱緊膝蓋蜷縮在石頭上,面色緊張,耳根微紅,不知道該把視線落向何處。

她也不是沒見過男人的身體。前世還是個社畜的時候,夏天總會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很多袒胸露乳的男人,一個個都恬不知恥地露出自己的大肚腩,油膩肥碩,看着就令人作嘔。

但姜離不一樣。

他的膚色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身材也很勻稱,線條流暢優美,透着獵豹似的矯健。

簡而言之,是很賞心悅目、令人心跳加速的那種好看。

所以她不能看,因為看了會臉紅。偷看別人的身體還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臉紅,光是想想都覺得很尴尬……

——嗯?尴尬?

——不對啊。

白凜內心惴惴,想着想着,突然品出一絲違和。

她現在可是劍靈,又不是人,怕什麽尴尬?

別說是偷看了,就算是正大光明地看,姜離也不能把她怎麽樣。反正他又看不到她,她緊張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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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才不需要緊張!

就要正大光明地看!

白凜瞬間醒悟,随即擡起頭。她先是壯膽似的輕咳一聲,然後用上次從姜離那裏學來的姿态冷淡淡掃了姜離一眼,雙手環胸,平淡開口:

“身材不錯。”

姜離:“……”

少女的态度已經從剛才的無措迅速轉為了淡然。

但她微微發紅的耳尖、輕輕顫動的睫毛、飄忽閃躲的視線,都暴露了她真正的內心。

原本還因為被打擾而略感不悅的姜離突然有點想笑。

他垂下眼睫,掩飾眼底的笑意。接着從溫熱的靈泉中擡起手,向凜冬劍伸去。

等、等等……他要幹嘛?他這是要幹嘛?!

白凜慌了,眼睜睜看着那只修長白皙的手一把握住劍鞘,然後毫無預兆地,将她扔進了水裏。

白凜:“!!!”

嘩啦一聲,泉水飛迸,濺了姜離一身。

水聲像米一樣瞬間灌進白凜的耳朵裏,不等她反應過來,劍身又被姜離從水中撈起。

“原來真的不會融化啊。”

姜離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慢條斯理,和平時一樣懶散。

“廢話,我是劍又不是冰塊——”

白凜氣呼呼地擡頭,反駁的話剛說一半,便突然沒了聲息。

她和姜離,似乎離得太近了。

凜冬劍被姜離拿在手中,他微微垂眸,似在看劍,眼中卻無劍影。

白凜與他之間不過一尺,隔着薄薄霧氣,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潮濕的睫毛、幽深的瞳仁、淺色的薄唇和沾着水珠的下颌。

她甚至能看到那顆晶瑩的水珠正挂在姜離的下颌處,欲滴未滴,像一顆剔透的水晶,折射出潋滟的色彩。

“……啊。”白凜後知後覺地,發出一聲僵硬的輕呼。

一瞬間,她的腦海裏只剩下三個字循環播放。

“冒犯了冒犯了冒犯了……”

她以為自己占了姜離便宜,其實她現在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由于劍身落入水中,即使剛才已經被撈了上來,但她全身上下還是濕了個透。

幽黑柔軟的長發籠着水汽,像海藻般垂在肩頭。純白的衣裙貼在肌膚上,勾勒出少女|優美柔韌的曲線,蜿蜒起伏,清晰可見。

有種通透無瑕的美。

姜離渾然不覺,神色平靜。他将劍身平放在手心上,修長手指緩慢撫拭,一點點擦去浮在劍身上的泠泠水跡。

白凜的臉也一點點紅了。

姜離的手剛從靈泉裏拿出來,還帶着溫暖濕潤的溫度。她能感覺到他的指尖按壓在劍身的每一個瞬間,就好像那兩根修長的手指正游走在她的肌膚之上。

‘還好他看不到我……’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

“……凜冬。”姜離低低出聲,長發垂落在鋒利通透的劍刃上,“的确劍如其名。”

……居然在誇她。

白凜更不好意思了。

似是對這柄劍很感興趣一般,姜離将劍拿在手中,專注地觀察、摩挲,沒過多久,劍上的水便被他捋淨了。

白凜的身體重新恢複幹爽,心情也趨漸平靜。她左右望了望,向後退出幾尺遠,輕飄飄地坐到最近的靈泉池邊。

裙擺翻卷,少女白皙筆直的長腿交疊着垂在水中,霧氣袅袅,隐約可見兩條光潔細膩的小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着。

看上去還挺悠閑。

姜離不動聲色地收回餘光,手裏托着凜冬劍,自言自語道:“顧師妹突然出現,又什麽都沒做就離開了,獨獨留下這柄劍,莫非……”

“是想将這柄劍轉給我?”

白凜聞言,頓時坐直身體:“不是!”

那雙澄澈透亮的瞳孔瞬間放大,像一只受到驚吓的貓。

姜離擡手掩唇,頓了頓,繼續不緊不慢道:“算了,不管什麽意圖……既然她不來取,我就先代為保管好了。”

白凜:“……”

她整個人都呆滞了。

不會吧,難道姜離還真的打算把她據為己有?

世上竟真有此厚顏無恥之人?!

“這代為保管的第一步……”姜離手指撫上劍鞘,懶懶說道,“就是先除下多餘的東西。”

“!”

白凜心念一動,立即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果然,纏繞在左手小指上的黑色發絲結正微微搖晃,無風自動,仿佛正被人一點點地解開一般。

難道姜離能夠看到這根系在劍鞘上的頭發?

白凜一慌,連忙開口喚道:“栖川,栖川!”

她話音落下,周身仿佛有漣漪泛開,下一秒,空氣中響起少年清冽如水的聲音。

“怎麽了,阿凜?”

姜離目光微變,一點寒芒在他漆黑冷寂的眸中閃過。

他不動聲色地握緊劍鞘,指尖螢光将欲流瀉,一個莽莽撞撞的身影突然闖了進來。

“姜師兄對不起,我回來拿劍!”

又是慌裏慌亂的一聲大喊,白凜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去而複返的顧初雲奪走了。

小姑娘和之前如出一轍,緊閉雙眼,如同一陣風般提劍就跑,一眨眼的功夫,便連人帶劍一起消失在這方靈泉池裏。

姜離靜靜看着空蕩蕩的手心,眼前的景象還停留在少女震驚又懷疑的眼神。

已經開始懷疑他了啊。

想到少女那總是令他捉摸不透的欲望,他放下手,唇角微勾,悠悠然坐回池中。

今夜的夢境,應該會很有趣吧。

不過那個突然出現的聲音是誰?

好像與那根系在劍鞘上的頭發有關……

回憶起少女呼喚的那個名字,姜離困倦地閉上眼睛。

算了,沒興趣。

顧初雲抱着劍,一直跑到雙溪峰下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還好還好,她剛才什麽都沒看到,應該不算偷窺吧?

一想起今天闖下的大烏龍,顧初雲就無比害臊,恨不得一劍捅了自己。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玉瓊池是那種地方,打死她也不可能去找姜離!

搞得自己落荒而逃也就罷了,還把最寶貝的劍丢在了那裏,害得她不得不頂着守門弟子詭異的目光再進去一次……

啊啊啊,殺了她吧!

顧初雲懊悔不已,忍不住對着渺渺山巒大喊一聲:“我以後再也不找人練劍了!”

“練劍了——劍了——了——乛——”

回聲在山中無限回蕩,更顯凄涼悲憤。

這真是白凜自從變成劍靈以來聽過的最令她欣慰的消息了。

但她現在暫時沒心思慶祝。

“阿凜,怎麽啦?”栖川輕快的聲音仍然在耳畔,“怎麽不說話了,睡着啦?”

白凜:“還沒。”

栖川奇怪道:“那你在幹嘛?”

白凜:“我在沉思。”

栖川:“嗯?”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透着純粹的天真與好奇,白凜幾乎都能想象出他此時歪着腦袋、眼瞳透亮的樣子。

“你聽我說……”白凜深吸一口氣,認真道,“剛才有一個人,好像發現了你的頭發。”

栖川糾正她:“是我們的信物。”

“哦。”白凜道,“剛才有一個人,好像發現了我們的信物。”

栖川語氣輕松:“那人在哪兒?我現在去殺了他。”

白凜:“???”

雖然栖川的語氣聽上去很像是在開玩笑,但直覺告訴她,栖川真的幹得出這種事。

畢竟他是妖獸,和人類不同,道德感低一點也能理解……

“不不不,沒那個必要。”白凜連忙補充,“只是我的推測而已,而且他也沒做什麽,罪不至死。”

“好吧,既然阿凜這麽說的話。”

栖川滿不在乎地妥協了,随意得仿佛不是在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而是在談論天氣。

“其實我說這些是想問你,”白凜嚴肅地問,“究竟什麽樣的人能看到我們的信物?”

栖川想了想,反問:“那人厲害嗎?”

白凜:“還挺厲害的。”

“能看到我留下的東西,可不止是還挺厲害的程度啊……”栖川漸漸笑了起來,笑聲中透出愉悅,“果然還是殺了他吧?”

白凜:“……”

你怎麽獨獨在這種事上這麽興奮啊!

她輕嘆一聲,耐心道:“不行啊,那人是我劍主的師兄,殺了他,我的劍主會傷心的。”

栖川問道:“那你會傷心嗎?”

白凜點點頭:“劍主傷心,我就會傷心。”

“好吧。”栖川遺憾嘆息,轉而又道,“那我繼續去找蠃魚啦。”

聞言,白凜大驚:“你還要去找魚?”

“當然。”栖川回答得理所當然,“對了,你想要會發光的花嗎?”

白凜驚訝:“會發光的花?那是什麽花?”

“我也不知道名字。”栖川說,“只是剛好看到了,覺得很新奇,就想讓你也看看。”

白凜一怔。

栖川的聲音飄蕩在習習風聲裏,有種恍惚的溫柔。

原來被人惦記是這種感覺。

她想了想,輕聲問道:“但是這種花,一旦摘下來就和普通的花一樣了吧?”

栖川沒有立即回答。白凜聽到他那邊傳來草葉簌簌的聲響,然後栖川短促地“啊”了一聲。

“是真的。”他嫌棄地說,“不亮了。”

看來他摘下了一朵。

白凜心頭湧起淡淡的遺憾,仍然安慰栖川:“算啦,看不到也沒關系,反正我還可以想象。”

栖川安靜幾秒,突然輕笑:“你還真是樂觀。”

白凜:“過日子嘛。”

“那我繼續捉魚了,看到其他有意思的東西也會告訴你的。”

栖川恣意輕快地說:“過幾天就回去找你玩!”

通話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斷掉了,白凜突然感到一種隐隐的失落。

如果她也可以到處跑就好了。她想。

這樣她就可以看到發光的花了。

回到小院後,顧初雲開始瘋狂練劍。

沒有強勁的對手,她就對着木樁練,對着飛蟲練,對着空氣練。

反正她再也不想對着人練了。

一直練到大汗淋漓,天色漆黑,她才勉強忘卻一點白天時的社死經歷。

她洗了個熱水澡,将凜冬放到劍架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睡前看會兒劍經,而是直接爬到床上倒頭就睡。

白凜卻遲遲沒有睡着。

她一直在思考今天發生的事情。

雖然沒有明說,但姜離似乎能看到栖川的信物。而栖川又說,能看到信物的人,不僅僅是“挺厲害”的程度而已……

難道姜離隐藏了自己的實力?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白凜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一點頭緒,就像柯南那樣,就差一道閃電似的光在腦海中劃過,可惜這光就是不出現,所以她的頭緒也只能是沒有根據的猜想而已。

算了,有什麽好想的呢。跟她又沒關系。

反正她只是一把劍。

白凜懶得琢磨,很快又将這件事抛之腦後,轉而去想另一件事。

會發光的花。

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呢?好想看一看啊。

她在劍架的上方翻了個身,換了一個更适合做夢的姿勢。

對了,說起來,那個鏡花水月的夢境裏,不也有花嗎?

那些花也會發光,藍瑩瑩的,如同繁星點點,非常夢幻。

白凜突然靈光一現。

既然那也是會發光的花……那她只要一心想着那種花,不就可以在夢中再次見到了嗎?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閑着也是閑着,試一試也無妨。

于是白凜閉上眼睛,嘗試在腦中構築一片發光的花海。

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

她漸漸睡着了。

入夢。

引夢人踏水而來,遠遠望見安靜伫立的白凜。

她正低着頭,神色一改往常的迷茫,白淨的面孔上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驚奇和欣喜。

引夢人垂下視線,看到她腳下的湖面一片幽深,沒有任何倒影,只有無數水中花攀爬而上。

水中花晶瑩剔透,幽藍浮光,像孩童般依偎着她纖細素白的小腿。

他從未見過這種景象。

引夢人來到白凜面前,面具上的銀鈴叮當作響。

“你做了什麽?”

白凜摸了摸腿邊輕顫的花瓣,開心道:“賞花啊。”

引夢人微微沉默:“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的意思是,”他聲音低緩,“為何水下沒有映出你的欲望?”

“怎麽沒有。”白凜指了指從水中延伸出來的花叢,說,“這些都是我的欲望,它們不是開出來了麽?”

引夢人凝眸望着她:“你的欲望是花?”

白凜:“是想見到會發光的花。”

引夢人罕見地沉默了很長時間。

“你就沒有其他記憶深刻的念想嗎?”他說,“除了食物、話本……和花。”

白凜認真想了想。

“沒有。”她搖了搖頭,“其他都與我無關,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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