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共犯

第53章共犯。

溫言很快睡着了。

白凜看着躺在腿上的青年, 微微嘆了口氣。

溫言現在這個樣子,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把他拉出幻境呢?

她想不出辦法, 也不忍心。

畢竟這個世界對溫言來說實在是太過美好了。

亦父亦兄的師父還在,沒有煩惱, 沒有仇恨, 也沒有令他絕望的生離死別。

對溫言來說,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美夢了。

但這畢竟只是一個夢。

夢境越甜美,醒來就越痛苦。

白凜不想讓溫言永遠留在這個虛假的夢境,就必須打破夢境, 想方設法地讓他醒過來。

是告訴他真假嗎?

他不會接受的。

還是毀掉這些美好?

那溫言可能會和她同歸于盡。

況且以她的能力,想要幹掉千景真人,簡直是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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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太難了。

越想越頭疼,白凜不由又深深嘆了口氣。

“我看你頻頻嘆氣,是有什麽苦惱嗎?”

身旁突然傳來一道聲音,白凜一扭頭,見手執酒杯的千景真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他可真能喝,倆徒弟都喝趴下了, 他還在這兒對月小酌呢。

白凜不由暗暗佩服。

“其實也沒什麽……”她垂眸注視熟睡的溫言,輕聲說道, “只是有一事無解,稍微有些糾結罷了。”

千景真人:“何事無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不妨說與我聽聽。”

白凜看了他一眼。

他是溫言的師父, 又是道行高深的大能,或許能為她提供一個新思路也說不定。

白凜想了想,慢慢道來:“我有一個朋友, 因為至親之人離開了,之後多年一直沉溺過去,無法忘懷。身為他的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越來越消沉,卻又沒有辦法幫他走出傷痛,真人以為,此事何解?”

千景真人聽完她的訴說,微微一笑,語調平靜:“順其自然即可。”

“順其自然?”白凜不是很認同這個辦法,“可我的那個朋友執念太深,難道就這麽放任他一直沉溺下去嗎?”

“既是無法追溯的過去,那麽總有一天,他會想起真實的現世。”千景真人淡淡道,“到時候,就看他自己如何抉擇了。”

“是留在過去,還是前往現世。”

“全看他對哪一端的眷念更深。”

說完這番話,千景真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凜一眼。

全看哪一端的眷念更深?

白凜看着溫言恬靜的睡顏,突然感到了一絲絕望。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有他師父的這一頭眷念更深啊。

白凜的心情更沉重了。

千景真人見她憂心忡忡,唇角微勾,又道:“有個問題,不知小友可否為我解惑。”

要命了,大佬居然對她不恥下問!

白凜連忙道:“真人您請說。”

千景真人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眸光微動:“你有眷念嗎?”

白凜一愣:“應該是沒有的……”

“是麽?”

真人聞言,神色不變,而後輕輕嘆息。

白凜見狀,還以為是這個回答不好,立即追問:“真人覺得這樣不好嗎?”

“不是不好。只是……”

千景真人欲言又止,目光落到白凜的臉上,與清泠的月光糅和在一起,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罷了。”他擡起手,輕輕撫摸白凜的頭頂,“你遲早會記起來的。”

……什麽意思?

白凜一頭霧水,下意識便想追問。

下一秒,千景真人的手便落到了她的眼睛上。

“睡吧,好孩子。”

一瞬間,她的意識墜入了黑暗。

翌日,白凜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這裏好像是……溫言的書房?

她揉了揉眼睛,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開始打量四周。

熟悉的窗戶,熟悉的書架,熟悉的桌案……

果然是溫言的書房。

不對啊,她昨夜不是和溫言在東極峰賞月的嗎,怎麽會轉移到溫言的書房裏?

溫言呢,他也回來了嗎?

白凜立刻翻身下床,剛要向門走去,一陣敲門聲便突然響了起來。

不緊不慢,動作極輕。

白凜頓時猜到了門外的人是誰。

“請進。”

話音落下,門被緩緩推開,門外的人卻沒有進來。

怎麽不進來?

白凜疑惑地探頭向外望去:“溫言?”

一襲白衣的青年正站在門外,神色低郁,眼睫半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是怎麽了?心情不好?

白凜不解,幹脆擡腳向他走去。誰料,剛走到他身前還未站定,他便後退半步,微妙地與她拉開了距離。

白凜:“……”

“溫言。”她微微蹙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溫言低聲道。

“道歉?”白凜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道什麽歉?”

溫言沉默了幾秒。

白凜直直地盯着他。

在這種極其直接的目光下,溫言終于動了動唇,慢慢開口。

“昨夜的事,我很抱歉。”

“?”白凜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昨夜什麽事?”

昨夜除了賞月喝酒,什麽事也沒發生啊,他不會是睡糊塗了吧?

白凜一臉茫然,溫言擡起眼睫,看了她一眼,見她似乎真的不知,于是不得不輕聲補充。

“我說的事,是指昨夜醉酒,以及……”他頓了頓,眼睫輕顫,聲音也低了下去,“躺在你的腿上睡覺。”

“哦,原來是這些啊。”

還以為昨夜睡着後發生了什麽大事的白凜頓時放松下來,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沒關系啦,喝醉酒不丢人,你看那個範衡,他的酒品可比你差多了,又唱又跳的,連千景真人都嫌他煩……”

溫言見她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淺眸裏的低郁逐漸變為困惑。

“你不生氣嗎?”

白凜:“啊?”

溫言蹙眉:“我那樣冒犯了你……”

白凜終于反應過來。

她看着一臉迷惑的溫言,忍不住盈盈笑了起來。

溫言不明所以。

白凜還在笑:“哎呀,你可真是……”

溫言:“怎麽了?”

白凜邊笑邊搖頭:“明明之前連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現在居然會在意這點小事……”

“……更親密的事?”溫言微微一怔。

“對啊,就是那次你教我……啊。”

說到一半,白凜突然突兀停下,臉色瞬間尴尬。

“我教你……什麽?”溫言直直地盯着她,輕聲追問道。

白凜恍惚地眨了下眼睛,慢慢将臉轉向一邊。

“沒什麽。”

那是現世的溫言與她的記憶,現在的溫言自然是不知道的。

溫言靜靜看着她,眼眸通透如琉璃:“凜凜。”

白凜狀似無意:“嗯?”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沒有。”白凜對他安撫性地笑了一下,“是我記錯了而已。”

她不敢對溫言提起不屬于這裏的過往,畢竟這個幻境極為危險,一個不小心,溫言就可能永遠也出不去了。

她賭不起。

但溫言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識趣。

他依然安靜地凝視她,薄唇微啓,聲音輕而堅定:“是指我教你淨水訣的那件事嗎?”

“?!”

白凜頓時驚訝:“你怎麽知道?”

她還以為他肯定記不得,畢竟那已經是幾百年後發生的事了,更何況,如果他知道了之後的事,也就應該知道千景真人會死才對……

白凜越想越糟,于是緊緊盯着溫言的表情,生怕自己錯過了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

這個時期的溫言還遠沒有幾百年後那麽平靜內斂。他還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尤其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

“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就在你剛才說‘教你’的時候。”溫言低低道,睫羽半垂,耳朵有些紅。

白凜似懂非懂。

他這是……記憶錯亂了?

不過也是,如果他的記憶沒有任何問題,也不可能在這個時間線裏認識她。

但是,以防萬一,她還是想确認一下。

“溫言。”白凜想了想,斟酌着開口,“除了我剛才說的那件事,你還想起了什麽嗎?”

溫言:“什麽?”

“就是有關于千景真人的。”

“我師父?”溫言微微蹙眉,面露疑惑,“師父他怎麽了?”

還好,看這樣子暫時還不知道。

白凜頓時松了口氣,擺了擺手:“沒什麽,只是他老人家和我說了一些話而已……”

話未說完,樓下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溫言,溫言,快開門!”

是範衡的聲音。

白凜與溫言對視一眼,立即下樓。

門一打開,範衡便沖了進來,神色凝重,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

“師弟,大事不好了!”

溫言蹙眉道:“怎麽了?”

“師父……師父他……”範衡瞳孔微縮,語氣無比沉重,“師父他入魔了!”

“什麽!”

溫言一驚,白凜也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入魔?千景真人居然會入魔?

等等,難道這就是他被溫言殺死的原因?

怎麽會這麽快……

白凜愣住了,轉眼間,天光一暗。

三人立即走出竹樓,只見碧霄峰上空魔氣充沛,天昏地暗,無數魔兵魔将覆頂而來,而在諸魔之首的雲端上,有一人正負手而立。

如墨黑袍,衣袂翻飛,臉上覆着怖人的森白面具,面具一側綴着紅繩銀鈴,被狂風吹得叮鈴作響。

魔主慕歸枝。

白凜凝眸遙望他。

“你們就是千景真人的徒弟嗎?”慕歸枝俯瞰下方,懶散開口。

溫言目光沉沉:“你是何人?”

慕歸枝微微側頭,笑聲從面具下沉悶地傳出來:“你看到我這副架勢,還猜不出來麽?”

範衡冷冷道:“魔主慕歸枝。”

“猜對了。”

慕歸枝懶懶一笑,目光慢慢掃過竹樓前的三人。

“嗯?”他摸了摸下巴,道,“千景有女弟子嗎?我怎麽不知道?”

“她只是在此借宿的凡人,與太微宗無關。”

溫言上前一步,将白凜護到身後,看向慕歸枝的目光猶如冰棱:“我師父呢?”

“你說千景啊。”慕歸枝漫不經心地向下投去一瞥,慵懶的笑聲充滿惡意,“他正清理門戶呢。”

清理門戶?

白凜感到不妙,立即順着慕歸枝的視線望過去——

昏暗天光下,渾身是血的千景真人正提劍向他們走來。

白凜瞳孔一縮,反射性看向溫言。

果然,他已經呆住了。

那個一身青衫的仙人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邪魔。

他一只手提着劍,另一只手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

溫言和範衡都認出來了,那顆人頭是太微宗一名弟子的。

那弟子平日最崇拜千景真人,一見到千景真人便手足無措地不敢看他,此時卻圓睜着雙眼,血絲遍布,滿是驚恐。

“師父……”範衡的聲音有些顫抖。

溫言仍然直直盯着那顆人頭,臉色蒼白,沒有出聲。

白凜知道,其實他比範衡更崩潰。

渾身浴血的千景真人在魔道的陰雲下停了下來。他沉默地将人頭丢到一邊,然後一甩長劍,面無表情地看向溫言三人。

他的臉上覆着大片大片的黑色魔紋,雙瞳猩紅,目光冰冷,仿佛在看着三個死人。

範衡哽咽着低喚:“師父……”

千景真人依舊一臉冷漠,無動于衷。

群魔狂笑,魔氣震顫,只有慕歸枝沒有笑,只是懶洋洋地垂着眼睛,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幕。

溫言神色沉郁,周身漫出徹骨的寒意。

“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對他做了什麽?”慕歸枝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倏然一笑,“這個問題,不是顯而易見麽。”

“自然是助他入魔道了。”

“……你這個畜生!”

範衡忍不住破口大罵。

慕歸枝顯然是被罵多了,這點程度的咒罵對他來說簡直不痛不癢,甚至都不能激起他的半點情緒。

“罵我并不能讓你們的師父恢複理智。”

慕歸枝笑意涼薄:“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否則,他可就要跟我走了。”

這個慕歸枝……

白凜咬牙切齒,分明對他氣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她很清楚這個人的秉性。以他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來看,他才不稀罕接收什麽仙門大能,他會這麽做,純粹就是想看萬人敬仰的正道第一人陷入泥沼、痛苦掙紮罷了。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用任何事、任何人來愉悅自己。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溫言看着雲端之上的諸魔妖邪,擡手一揮,一把寒意凜然的長劍出現在他的手中。

天色劇變,日光煌煌。

一種铮然出鞘的銳意瞬間席卷了整座山峰,群鳥驚飛,霧氣驟散,圍聚在慕歸枝身後的魔兵魔将們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嘯。

如同深海般壓迫深晦的劍意向他們直襲而去,許多道行不足的魔修當場身亡,從雲端之上接連跌落。

伴随着重重慘叫,天空下起了猩紅的血雨。

慕歸枝依然巋然不動,毫不在意。

範衡也拔出利劍,目眦欲裂,劍尖直指魔主:“把我們師父變回來。”

慕歸枝譏諷一笑:“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聽你的?”

“如若不肯,就算今日在此與你同歸于盡,我們也絕不會放你離開!”

“同歸于盡?”慕歸枝又笑了一聲,臉側的銀鈴清脆空靈,“好啊,同歸于盡是個好主意。”

“不過不是我和你們——”

“是千景和你們。”

從面具下傳出的聲音懶散而輕慢,透着極致的惡意與殘忍。

随着萬千劍影布滿蒼穹,一襲青衫的仙人慢慢走到溫言的面前。

他擡起劍,染血的劍尖直至溫言,鋒利的劍刃映出他掙紮忍耐的雙眸。

“溫言……”他慢慢出聲。

溫言死死握緊劍柄,鮮血順着手腕流下。

“……師父。”

千景真人艱難地擡起眼眸,臉上魔紋飛快變幻,如同黑色的藤蔓般肆意蔓延,這意味着一仙一魔兩道氣息正在他的體內争奪主導。

“……殺了我。”血似的猩紅在他的眼底蔓延,使他的面目看上去邪惡又凄冷,“這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

“……師父。”溫言瞳孔一縮,臉色蒼白,目光幾近絕望,“弟子做不到。”

“為師……知道。”千景真人艱難地笑了笑,“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範衡失神地看着他,手中長劍頹然落地,發出刺耳的聲音。

“溫言……”千景真人眼底的猩紅又濃烈了幾分,他握緊染血的劍柄,發出嚴厲又溫和的聲音,“……不要讓為師入魔。”

“否則我……身不如死。”

溫言聞言,身形一顫,一向堅韌的背影此時竟有些搖搖欲墜。

白凜知道,他沒得選。

他必須殺死千景,而千景也必須被他殺死。

因為這是既定的事實,無法更改,無法扭轉。

他只是在重走過去的軌跡。

在千景真人沉重的凝視中,溫言終于一點點舉起了劍。

動作緩慢而無力,透着難以言喻的絕望。

“師弟……”範衡在一旁痛苦地低聲喚他。

“……我知道,師兄。”

溫言的聲音漸趨平靜,目光冷寂而漠然,執劍的手比任何時候都要平穩。

“這是師父的夙願。”

“我必須殺了他。”

千景真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來吧,孩子……”

他慢慢閉上眼睛,平和的聲音裏帶着釋然。

鋒芒破空,尖銳的劍刃刺入胸腔。

他一點點睜開了眼睛,視線緩緩下移。

有兩把劍。

一把劍鋒銳利,一把剔透如雪。

範衡震驚地看着白凜,嘴唇半張,卻無法發出一點聲音。

眉目凜冽的少女不知何時也抽出了那把如冰通透的長劍,劍招淩厲,與溫言同時刺入了千景真人的胸膛。

靜立在雲端之上的慕歸枝目光一凝,落到了那把冷冽銀白的長劍上。

劍身上一只幽藍色的蝴蝶印記清晰瑩潤,栩栩如生,仿佛随時都會翩跹而去。

千景真人緩慢地勾動唇角,逐漸褪去猩紅之色的眼眸緩緩眨動,看向白凜的目光裏漾起隐隐約約的溫柔。

“……好孩子。”

他的身體沒有無力跌落,而是化作無數藍蝶,翩跹而飛,最後散作漫天螢火。

溫言僵在了原地。

“凜凜……”

他一點點側過臉,失神地看向一旁的白凜。

幽幽螢火中,白凜對他輕柔一笑,聲音如水平靜。

“殺了真人的不止是你,還有我。”

“現在我們是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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