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字成灰

第6章 心字成灰

時隔半月後，程佑一再見到方懷湘，是在周序去世一周年的祭禮上。

周序作為演員，歌手和偶像，生前雖然算不上是當紅一線，可也大火過，又在正當年的大好年華猝然離世，讓無數粉絲和路人群衆都深深嘆息。

一年前，在他的葬禮告別會上，依照他生前的喜好布置了粉色玫瑰的主題花束，許許多多的圈內人士前來參加，送他最後一程。

而一年後，他的周年祭卻是門庭寥落，不過好在來者雖然寥寥無幾，可都是生前的至親好友，與周序素不相識的程佑一，算得上是其中的不速之客。他一身黑色西裝，神情嚴肅，一出場就引人側目。

祭禮結束前最後的敬香儀式上，他坐在第二排，悄然看着輪流上前拜祭的賓客，一時間陷入了神游。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方懷湘穿了黑色的長裙，沒有化妝，頭發緊緊向後盤成發髻，胸前佩戴着珍珠串成的風信子胸針，襯得臉色更顯蒼白。敬完香後，周序的母親站了起來，上前擁抱了她一下。

一年前，當接到周序的死訊的時候，正是大都會博物館清晨人流最多的時刻，方懷湘站在展廳前，整個人都是蒙的，完全聽不到話筒那頭說了些什麽，只是在很久後，才對着電話說了一句，知道了。

多麽悲哀，身為周序的前未婚妻，她當時甚至連回國參加對方葬禮的勇氣都沒有。

祭禮結束後，賓客們紛紛散場，方懷湘卻還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人群散得不多時，靈堂中央有一個年輕女人突然情緒失控，下跪痛哭，“阿序，你怎麽舍得離開我？”

女子高聲的哭喊拉回了她的思緒，方懷湘走到那個女人的身旁，低聲問道，“你就是，之前和他結過婚的那個女人？”

對方擡頭，頂着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卻在那一秒露出驚訝的表情，四目相對間，一旁還來不及離開的圍觀群衆無不看出了其中的玄機，雖然兩人的氣質完全不同，可眉眼間的相似卻已經到了不能忽略的地步。

“很驚訝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方懷湘面無異色，只是冷笑地轉身。

獨自一人走在去停車場的路上，她的精神狀況其實不适合開車。周序走了的這一年裏，不長不短的時間，和他們曾經在一起的那麽多年相比不過只是須臾，而她不時地在某個瞬間，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誘因，就會想起過去的那些年月，然後就難過得落淚。

如果早知道他的抑郁症會到這個地步，當初說什麽她也不會離開他。

可是不離開又能怎樣呢？也許天堂才是他的解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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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佑一坐在駕駛座上，注視着不遠處女子抱膝痛哭。他被她哭得心煩意亂，不自覺地扯開了領帶，真奇怪，明明當年讓他心動的少女已魂歸九泉，多年後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過是個容貌相似的人，可從初遇起他就無時無刻不被對方牢牢牽動着心弦。周序前妻擡頭的那一剎那，別人的關注都集中在女子的臉上，只有他的目光始終追随着方懷湘。

那一刻，哀傷和嘲諷混雜交織，他明明在她臉上，看到了徹底的心死如灰。一念及此，他不再猶豫，下車上前緊緊抱住了痛哭的人。

方懷湘也沒想到，她哭得聲嘶力竭，被程佑一抱到副駕駛上後，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程佑一看着女子臉上的倦怠，沉默良久後，開口打破了平靜，“你住在哪裏？我送你過去吧。”

“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不然，為什麽會來參加周序的周年祭。”方懷湘低低一笑，“我想喝酒，你家裏有沒有？”

程佑一住在江畔的高層酒店公寓，他在武漢出生，在北京求學工作，上海于他而言只是一個偶爾會停留的城市，所以整套房子不大，可最特別的卻是有一個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夜景的玻璃露臺。兩人在鋪着羊毛地毯的露臺上相對坐下，初秋的風吹來，有隐約破碎的涼意。

“我從小就不喜歡心艾，我的家庭支離破碎，她卻擁有父母的寵愛，幸福無憂的活着，周序是方家的鄰居，和心艾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一直喜歡她。那年車禍前，他剛剛拿了選秀比賽的亞軍，意氣風發，慶功宴當晚卻在去接心艾的路上發生了車禍。心艾死後，他整個人都變了，要不是他是家中的獨子，恐怕當年就恨不得殉情了。"

不過也沒什麽區別，十年後，他終于熬不下去，還是一樣為她死了。

女子的語氣和半個月前的墓地裏是一模一樣的漠然，這一刻，她的臉上劃過笑意，卻也随即落下淚來，為了掩飾，她低頭淺嘗着紅酒，垂下眼睫，“你看過那張照片了吧，那麽明亮驕傲的少年，卻郁郁而終。”

雖然她只字未提對周序的感情，程佑一卻已完全明了前塵往事的鮮血淋漓。

“我該走了。”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後，方懷湘起身道別，“希望心艾遲來的死訊不會影響你以後的人生，已經十年了，足夠了。”

就算背對着程佑一看不到對方此刻的表情，方懷湘也可以篤定地知道，對方一定可以做到，放下執念，重新開始嶄新的未來人生。

離開程佑一的公寓，方懷湘坐電梯到樓下時，觸目所及，看到不遠處的樹下站着一個身形颀長黑衣皮褲戴着墨鏡的男子，旁邊還停着一輛哈雷摩托。

一把年紀的老男人還能做如此飛車黨的不羁裝扮，在她認識的人裏，除了大導演劉子期，也沒有別人。

她來上海出席周序一周年忌禮的消息就好像一支穿雲箭，引得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同一天齊聚上海，如果不是爸爸又再度病危住院吸引了哥哥的注意，只怕此刻他也會出現在這裏。

說起來，當年她會半只腳跨進娛樂圈玩票到現在，劉子期算是她的貴人之一。依靠家世資本雖然有無數種方式來捧紅一個人，她卻最後選擇了最緩慢最不确定也最麻煩的一種。而這一切的靈感啓發不過是當年在紐約，第一次執導劇情長片的劉子期，看中了她作為塗鴉之作發表在校刊中文小報上的一個短故事。

方懷湘朝着樹下走去，碰頭後接過了對方遞來的頭盔，“戴上。” 大導演一向不愛說廢話，雖然不清楚對方究竟為何而來，她還是乖乖戴好了頭盔，在後座上坐好，然後一路疾馳而去。

一路上風馳電掣，風聲吹過耳畔，她不由間也有些痛快之意，“沒想到到了上海，學長還是這麽招搖。”

劉子期一路上不發一言，最後在雲峰別徑停下，這裏面有他之前購置的單位。他每一次到上海，基本都是住在劇組，倒是一直空置着偌大的房子。

“Terrence打電話給我，他在香港無暇分身，讓我來看看你。”她和劉子期私下的交集被瞞得滴水不漏，表面上她頂的身份還是對方的世交妹妹，以及電影潛在的投資金主。

“我沒事，倒是勞煩你這個大忙人跑了一趟。”她在沙發上擁了一個抱枕坐下，“真是奇怪，明明我打算參加完祭禮之後就回酒店休息，明天飛回紐約，可你們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出現把我帶走，害得我現在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抱怨的話剛說了一半，劉子期就拖了一個小箱子過來，“我從酒店那裏幫你拿過來了。”

撲哧，她今天第一次發出了真心實意的笑聲，“多謝學長，這次的車馬費直接從我電影分紅裏扣吧。”

劉子期卻沒有跟着一起發笑，他凝視着眼前的女孩，即使失去了此生摯愛，她也依然歡暢活潑地笑着，卻讓人覺得天地間再也沒什麽人事能讓她真正開懷。

他第一次讀到“杯雪”劇本的時候，別人看到的是一劍斬破江湖恩怨的暢快，卻沒有人真正讀懂背後獨力支撐的悲哀。

就好像她給其中的一招劍式取名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Lucy，”私下裏，他一直用她随意取的筆名叫她，“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語氣問我？”當向來嚴肅冷酷的人用一種帶着淡淡悲憫的眼神看自己時，方懷湘的心裏并不好受，“換個角度看，這也不是壞事，你電影大賣，佑一知道真相，周序得到解脫，而我實現我的諾言，事了拂衣去，回紐約繼續上班，不是很好嗎？”

“你說的都沒有錯，”劉子期俯身看她，目光沉沉，“可是你确定，程佑一真的知道了一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