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放手

第8章 放手

青年演員程佑一雖然沒有獲獎，可他有目共睹的驚豔表現和在學院獎頒獎典禮上的得體致辭，還是讓不少人對他的前途看好，連編劇鄭皓也在一次采訪中坦誠了當年錯過的遺憾。

這一切都與本人無關。倒是在鄭皓的通告上報當天，他抽空出來和老搭檔鐘寧意相約吃了頓飯。作為鄭皓工作室旗下的演技派女神，鐘寧意和他合作過兩次，關系不錯，當初接觸“珠玉在側”也是出于她的力薦，雖然陰錯陽差原本的男女主角都沒演成，後來的成品也沒有引起多大的水花。要不是這次程佑一的事翻起了舊賬，這段換角風波也就自此過去。

鐘寧意篤行佛理，修身養性，年過三五卻還有着少女的嬌俏。為了照顧好友的食性，他特意托助理預定了城中知名的素食火鍋，坐落在石庫門的老洋房裏，環境清幽雅致。

等待鐘寧意從劇組趕到的間隙，程佑一無聊下打開了包廂裏的電視，正好放到午間新聞。電視上循環播放的只有一個簡單的标題，"看破生死，周序舊愛今日放棄百億繼承權"。

歷來豪門恩怨不僅是電視劇裏的最熱題材，也是港媒的最愛，更何況主角是出自在城中舉足輕重的唐氏家族。而且家族上下，都與娛樂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密聯系，老一輩不論，如今的大少爺唐念琛不僅是圈中當紅小生譚千越的摯友，更是傳說中與周序自殺一事有着牽扯不斷的幹系。

新聞事件的當事人方懷湘回港親自召開記者會，由大律師秦蕭陪同出席，親口證實自願放棄唐家所有繼承權，并同時将當年繼承自母親的遺産份額，全部贈予親哥哥唐念琛。

一言驚起千層浪，在全場記者的騷動嘩然下，她卻衣袂如風，決然離開，沒有給任何理由。

可在場所有隐約知道她與周序舊情的記者，都無法不将她的決意和周序的突然去世聯系起來。

坊間早有傳聞，方小姐年少時一意孤行愛上寒門少年，惹來家族上下極為不滿。而這些年來周序在事業發展上的平淡，與現任世光娛樂高層的唐家大少唐念琛的從中作梗應該也脫不開關系。

程佑一盯緊了電視屏幕，連鐘寧意進來都毫無所覺，“你也看到這個新聞了吧，沒想到這位方小姐倒也是個性情中人，灑脫得很，不為俗世所累。”鐘寧意篤行佛理，不由贊賞幾分，“可惜周序，太可惜了。”

早年她和周序曾合作過一部宮廷古裝大熱劇，兩人分飾男女二號，戲裏戲外的結局都是死別，當初周序死訊傳來的時候，她私下也難過很久，還手抄了一段佛經為對方祝禱。

鐘寧意重拾故友離世的感傷，而她身旁的程佑一，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熒幕上的新聞照片，久久不願意離開。

那樣一往情深無所回應也堅持愛着的孤勇啊，和他最初記憶裏的那個Alice一模一樣。

唐念琛的私宅純廬，此刻難得熱鬧，他唯一的妹妹站在人群中心，身姿挺立，亭亭如荷。而唐氏的家主唐嘉年則坐在上座，身側相伴三度身懷有孕的嬌妻，和年幼的一雙兒女。

記者會一結束，當事人就被請回了純廬，一進門，頗有三堂會審的架勢。說來也好笑，她明明是讓出了繼承權，為什麽感覺反而像是被她搶了一大筆錢去。

Advertisement

“你心意已決，我也不多說什麽，我唐家的兒女自有骨氣，不靠家族的産業也能好好活着。”唐嘉年自诩從來是個開明的父親，也知道早年的失敗婚姻在家庭上的缺失給女兒留下的陰影，字句铿锵，“我只想知道，為什麽？”

方懷湘低頭，不發一言，自覺對父親早已無話可說。沉默良久後，唐嘉年先一步露出自嘲的笑容，“也罷，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為什麽，無論是為了你媽媽，還是周序，人都不在了，我确實也無能為力。”

他疲憊的揮了揮手，方懷湘盈盈一拜，起身離開。離開前與唐念琛錯身而過時，她在哥哥耳畔私語道，“我走了，祝你好運，哥哥。”

在接下來的争産大戰中，她倒是很期待自家哥哥的勝算幾何，畢竟半生奔走，在失去了心上的那彎明月後，又怎麽可能真的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年紀相仿的繼母坐收漁翁之利。

父親和舒語還是太天真了，她因為心力交瘁不多計較的事，哥哥對此可是虎視眈眈，睚眦必報。

離開純廬後，方懷湘最後一次搭乘自家的私人飛機，回到安竹山旁周序的故居。周序自殺前的遺囑上，把這套他近年來一直居住的房子留給了她，她本不願意接受，想留給周序的父母養老，可看着周序生前最後一任女友哭鬧不休，前妻也陰魂不散，最後還是收了下來，打算替周家二老好好保管這個房子。

到達時已經天色暗下，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記者，她讓司機把行李送到酒店，一個人上了安竹山，畢竟山的另一側就是世光太子爺謝明晗的靜園，再神通廣大的狗仔都無法不退避三尺。

離別墅不遠處，就是周序的墓地。之前她來掃墓時都不敢多在別墅裏呆上片刻，這次她也依然沒走進去，只是在門口站着，可房子周圍依然流淌着那個人生前的氣息。

恍惚間，她似乎聞到了極為清淡的香水味，是周序和心艾少年時共同設計調配的一款，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蝴蝶迷夢”。

“相逢江海上，難辨舊君容。夜半雲中月，匆匆無影蹤。”月夜故人居，此情此景，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看到的一首和歌，她輕輕念着，卻在下一秒，從背後被人猝然擁入懷中。

真是見鬼了，難道是周序的鬼魂？她駭然轉身，卻看到穿着灰色的風衣的程佑一，眼神熱切灼人，在一向君子如玉的這個人身上，她從未見過這樣激烈的表情，“程先生？”她試探開口，“你怎麽會在這裏？” 卻随即在意識到某件事後選擇停口不言。

她，她剛才念了那首和歌。

程佑一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當他意識清醒時，已經托心瑜拿到了周序故居的地址。無論生死，他都想看看這個讓方家姐妹執迷一生的男人。

可不料，卻讓他等來了夢中所念之人。

程佑一徹底抛開了最後的不确定，這首刻在江島神社牆上的和歌，十多年前，和Alice告別時，是她背對自己，一字一句地念下。

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Alice了，除了眼前的這個人。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主動上前，在午後日影下，向雙手合十許願的女孩搭讪，“我叫程佑一。”

“Alice，你叫我Alice就好了。”少女淡淡說道。

“不公平，你沒有告訴我你的真名！"他絮絮說着自己來此的目的，惹來少女一笑，“等你變成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我就告訴你真名啊，怎麽樣？”逗老實人真好玩，讓人不覺生出調戲之心。

“我不要做大明星，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

“那好，等你成了真正的演員，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

“一言為定！那你呢，你想實現什麽願望？”他似乎感受到對方身上流出的憂傷氣息，皺着眉頭看向她。

“我想，我想讓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

“可是這個神社好像不管姻緣吧，哎哎哎，你打我幹嘛？哎，你別哭啊！”

秋日的午後，少年看着突然哭泣的少女，吓得不知所措，忙上前去安慰她，“你要不然換個神社拜拜？或者，換個人喜歡？”

“所以，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Alice。”記憶中的少年已長成清隽沉穩的男人，可他的眼神卻似乎從未改變，讓十年來默默守望的方懷湘一時無言。

當初在聽說周序去日本向心艾表白後，她一意孤行地從學校裏偷跑出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身來了日本，到達後卻不敢去聯絡那對戀人，徘徊很久後，一個人搭火車去了江之島。

“Alice”是她下意識叫出的名字，年少時她曾無數次想過，如果她真的是Alice就好了，可如果真的是，也不必一個人在此。

方懷湘因為這場心血來潮的逃學付出了嚴重的代價，可也收獲到了意料之外的感情，把自己想象成在平行時空中的Alice，只做另一個人的守護者。

可再好的想象也只能停在此刻，她和程佑一的相遇，即使與真實的姓名無關，也不過是黑夜海上雲中月間的相遇，始終是轉瞬即逝，太過匆匆。

如果周序還好好的活着，或許她還有放下執念、重新開始的機會，可如今，魂夢難忘的故人已成泉下白骨，江之島因他而起的十年之約，注定只能是幻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