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貝盧每一天都在這裏懷念沈聆。

如今,有了優秀的斫琴師當聽衆,他的懷念更加繪聲繪色。

“那時我剛到中國,對中國古典樂器一點也不感興趣。”

貝盧聲音有着老年人特有的遲緩,卻說得異常清晰,“沈聆常常在遺音雅社,專門為我彈奏琴曲,久而久之,我一個不懂中國弦樂的家夥,都能聽懂他彈奏的有朋自遠方來、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他說得十分詳細。

仿佛沈聆真的願意為他彈琴,為他講述古老的琴曲典故。

然而,鐘應克制着心中憎惡和怒火,默默伸手虛放在琴弦上,免得自己忍不住對眼前謊話連篇的老頭子動粗。

沈先生成立遺音雅社之後,終日閉門研究漢樂府殘存詩篇,與演奏家們一起,重譜樂府詩,忙得根本沒空搭理外人。

自從他們義演募捐之後,前來拜訪、結交的富商權貴,數不勝數。

他曾無數次在日記裏寫到:

“前方戰事慘烈,衆人卻無暇關心抗戰,只顧着來看遺音雅社的傳世名器,個個都稱自己是知音。致遠年少氣盛,阻了一些人離去,差點惹出事端。我社既要為抗戰募捐,便不好強行推拒,只盼捐去的財物,能有些用處,早早勝利而歸,還遺音雅社昔日安寧。”

沈先生不求聞達的喜靜性格,透着對來訪者的不滿。

即便是貝盧真正去到了他的面前,恐怕連琴音都聽不到一下,更不可能得到沈先生的好臉色,還專門彈琴幫他開竅!

可惜,貝盧沒有意識到這些。

他沉醉在自己虛幻的回憶裏,肆意描述着沈聆對自己有多麽情深義重。

貝盧說着說着,見鐘應臉色凝重,毫無他期待的阿谀奉承,便眯起眼睛,擡起手,顫顫巍巍的指了指牆上,搬出了最有力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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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些信,都是沈聆對我念念不舍的問候。”

鐘應只覺得更加生氣,沉聲道:“我看得懂中文——”

“哦,太感人了!”

多梅尼克誇張的出聲,打斷了鐘應的話,“我無論聽過這個故事多少次,都覺得你們才是伯牙子期。沈先生在天堂,一定會非常高興你這麽珍視你們之間的友誼!”

只可惜,多梅尼克努力的挽救,并沒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坐在輪椅上的貝盧,耳朵不聾。

他堆起臉上的皺紋,仰頭看向年輕的斫琴師,堅持追問道:“你看得懂,那你說說,你看到了什麽?”

鐘應喉嚨幹澀,怒火死死卡在咽喉,動彈不得。

他掌心冰冷的琴弦,還帶着微微顫音,仿佛師父的叮囑、多梅尼克的擔憂,一絲一絲克制住他的沖動。

鐘應盯着蒼老的貝盧,想告訴他,沈先生臨死都在思念雅韻。

想告訴他,這信裏每一個字都是他犯罪的證據!

如果鐘應于沈先生仍在世的時候來到這裏,他絕對會抱起這張琴,不管不顧的沖出貝盧莊園,帶它回國,将它親自物歸原主。

即使為此挾持貝盧,犯下大錯,他也想為沈先生達成生前所願。

但是……

沒有如果。

沈先生已經去世七十四年,而十弦雅韻孤獨寂寞的留在貝盧莊園,在嚴密戒備下,整整困了七十九年。

鐘應的一舉一動都在衆目睽睽之下,承載着師父厚重的囑托。

他們要做的事情,不僅僅是帶雅韻回家,還要帶着遺音雅社流落在全世界不知哪個角落的樂器,完完整整的回到故鄉。

他站在那裏,視線重回牆上凝聚了沈聆臨終祈求的信件。

貝盧可恨可氣,但他除了虛與委蛇,又別無他法!

鐘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勾住十弦雅韻冰冷纖細的弦,聲音低沉的說道:“沈先生說,希望能夠為您……撫奏十弦琴。”

他說的事實,又不完全是事實。

貝盧顯然很高興,撫掌嘆道:“你說對了。他想給我彈琴,他想拿錢資助我的事業,而且還說我要是有任何煩惱,他都願意幫我解決。”

他的話準确的截取了信件裏自己想聽的話,并以此為榮。

他笑得滿臉皺紋,“當然,他不為我做這些,我們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說是吧?”

鐘應不想回他,貝盧一雙渾濁眼睛,視線銳利的凝視鐘應,非要鐘應認可才行。

“是的。”

鐘應右手跪指于弦,借着細冷的琴弦磨在指節的堅硬觸感克制情緒,語氣總算恢複了平靜。

他直視貝盧,真誠說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靈,一定會時時看着你。”

看你一個無恥之徒,如何編造虛假的友誼自欺欺人!

貝盧總算得到了想要的認可,哪怕鐘應那句認可極為短暫。

“我也這麽認為。”

他調轉輪椅,靠近了十弦雅韻。

“你看這琴仿制得多好,你用它彈奏的樂曲多美。而我送給樊成雲的那張真正的十弦琴,只會比它更加完美。像這樣的藝術品,留在中國只會被戰火糟踐,在我的保護下才有它的今天……”

說着說着,他視線盯着琴弦,宛如嘆息,“可惜啊,沈聆沒有來。”

“這張琴,就應該在他手中彈奏,才有存在的意義。”

室內回蕩着他的聲音,漸漸安靜的空氣仿佛都在陪他們哀悼一位早逝的琴家。

多梅尼克見狀安慰道:“貝盧,你也不要經常睹物思人,當初樊成雲要把琴帶走,我是堅決同意的,誰知道你還做了一個仿制琴,繼續躲在這兒悄悄傷心。”

“你看看,你都快九十七了,再等幾年,就是百歲老人,總是傷心,對身體可不好。”

他和貝盧是真正的好朋友,無論他怎麽幫助鐘應,也不會影響他和貝盧的友情。

多梅尼克在這兒和貝盧暢想百歲,鐘應經過了極怒之後,逐漸冷靜,竟然能聽着他們閑聊,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貝盧先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為您好好演奏一曲十弦。”

鐘應驟然打斷了多梅尼克的話,笑容真誠懇切,連多梅尼克都吓了一跳。

然而,貝盧十分感興趣,立刻問道:“你會彈奏十弦琴?”

鐘應随手拂弦,手中雅韻琴聲動人。

“我從小學習七弦琴、五弦琴,對十弦略有涉獵。十弦有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七音在列,既可以雙弦合為一音,又能用八弦九弦十弦輔以平調、清調、瑟調,擴展古琴的音域,更能演奏出陰陽清濁之音,掌控三百六十律之變化。”

專業人士一邊撥弄十弦,一邊加以闡釋,可謂生動形象,但根本一點兒也不淺顯易懂。

別說對中國樂器一竅不通的多梅尼克,就算是對古琴多有研究的貝盧,聽到了鐘應一連串的專業詞彙,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沒懂。

無論鐘應如何貼心的講述着意大利語,再加上一根弦一根弦的展示,面前的聽衆都只能領悟到——

琴聲很好聽,對方很專業。

等到鐘應極盡所能,展現了自己對十弦琴的了解。

哪怕是貝盧,都發出了震驚無比的喟嘆。

“孩子,我确定你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古琴專家了,而且,我現在迫不及待想聽聽你為我演奏!”

鐘應平靜面對他的贊美和期待。

他的笑意溫柔平和,“貝盧先生,您懂琴,更懂雅韻。适合雅韻的舞臺不在這裏。”

年輕人雙手無奈的攤開,明确的示意自己并不滿意這間收藏室的狀态。

“它應該登上舞臺,在您九十七歲的生日音樂會上,奏響樂曲,紀念您與沈先生的曠世友誼。”

他說得情深意切,好像是一位感動于貝盧和沈聆友誼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又表情掙紮的看了看貝盧,終于拍手附和,“好啊!我怎麽沒想到呢!”

貝盧皺起了眉。

多梅尼克卻趁機撒謊,欺騙他忠實的朋友,“我一直覺得給你生日準備的《金色鐘聲》差了些什麽。”

“原來就是差了高山流水的情誼,梅花三弄的高潔!貝盧,古琴才是最适合給你慶生的獨奏樂器!既然鐘應如此熱情,為什麽不讓他彈奏十弦琴,給你一場終生難忘的生日音樂會呢?”

“不……”

貝盧下意識拒絕,他臉上寫着動搖,說出的話依然冷漠無情。

“當初樊成雲三番兩次找我要十弦琴,我萬分不舍,才請他多等一段時日,好不容易請了技藝高超的斫琴師,制成了一模一樣的十弦琴,用于收藏。”

他視線眷戀的盯着雅韻,語氣認真的說道:“這張仿制品的音質比我贈予樊成雲的十弦雅韻差上許多,可它畢竟是我和沈聆友誼的見證。”

“我不希望它出現任何問題,導致外人對十弦雅韻的品質産生誤會。”

鐘應見他如此反對,也不繼續廢話,直接伸手勾弦。

他的一腔怒火,将雅韻十弦震得劇烈顫抖,流淌出的音律不再溫柔靜谧,而是藏着暗湧風浪,如同一條奔騰在山澗的溪流,于河床碎石之中撞出朵朵浪花,泛着銳利的銀白色,奔襲懸崖,落入九天。

鐘應的琴聲,喚醒了雅韻沉寂了七十九年的韻律。

貝盧平日只要聽到那琴斷斷續續聲音,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此時聽了鐘應彈奏的樂曲,四肢熱血沸騰,殘廢許久的雙腿随着節奏微微顫抖,恨不得立刻站起來,撲向雅韻奏出的流水之中,暢快的感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鐘應見他這樣,伸手蓋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

貝盧詫異又遺憾的表情僵在臉上,完全說出來任何話來,只能指着十弦琴,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喊道:“彈啊?你繼續彈啊!”

他笑意更深,無情說道:

“貝盧先生,在這樣狹窄的收藏室彈奏十弦雅韻,無疑是對它的侮辱。哪怕這只是一張仿制品,對于我來說,它依然是一張非常優秀的十弦琴。琴徽完整,十弦宮商角徵羽變音偏音豐富準确,彈奏時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是不可多得的良琴。這說明仿制者,必定是優秀的斫琴大家。”

“我愛琴如命,所以我覺得,除了光芒萬丈的舞臺,沒有任何地方适合它展現自己的全部魅力。”

他說得極具煽動性,再加上貝盧聽了半截的古琴曲,早就心癢難耐,眼神猶豫的反複看向助理,簡直像在“用武力強迫鐘應繼續演奏”和“滿足鐘應的要求”之間掙紮。

鐘應有足夠的信心。

貝盧喜歡樂曲,更喜歡十弦雅韻,剛才半截《流水》已經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九十六歲的老人更懂得時間珍貴、機不可失。

果然,貝盧在深深思考之後,神色動容。

“多梅尼克,我記得……《金色鐘聲》的作曲人厲勁秋非常的固執。”

他這話直接表達了希望鐘應登臺的意願。

多梅尼克喜形于色,說道:“放心吧貝盧!”

雖然他不能告訴貝盧,鐘應已經把厲勁秋搞定了,但是他可以毫無壓力的拍胸脯保證道:“再固執的作曲家,知道了你要拿出珍貴的十弦,還邀請到了如此出衆的演奏者,他也會馬上同意十弦琴取代古筝的位置!”

“你的生日還有三天,我發誓,鐘應能為你帶來獨一無二的《金色鐘聲》!”

可靠的朋友和優秀的演奏者,給了貝盧完整的信心。

他立刻同意了借出這張十弦琴,讓鐘應加入《金色鐘聲》的表演,為他送上生日祝福。

貝盧叫助理去取合适的琴箱,又安排了一些別的事情。

然而,鐘應并不在意。

他只在乎,自己說動了貝盧,能夠與十弦琴獨處整整三天!

從意大利回國,最快只要十一個小時。

他可以嘗試在這三天悄悄帶走雅韻,即使無法做到,他也有充足的時間,考慮別的辦法。

哪怕一定要為貝盧彈奏《金色鐘聲》也絕不後悔。

為了雅韻,沈先生刻苦鑽研三十餘年,忍了無數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他為了雅韻,給仇視的家夥彈彈琴又算得了什麽?

心情極好的鐘應,笑容悠閑的撫弄雅韻,等待貝盧的助理拿來琴箱。

等待的時間出乎意料的漫長,但他一邊調弦,一邊和多梅尼克講述十弦琴和管弦樂的配合方式,便也不覺得太久。

那位走出收藏室,挑選琴箱挑了近一個小時的助理,終于帶着保镖回到了收藏室。

貝盧點了點頭,指揮着助理,說道:“把琴裝進琴箱吧。”

十弦雅韻小心翼翼入箱,貝盧說出了自己的額外要求。

“雖然這張琴只是仿制品,但是它依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所以,這張琴從始至終都不能離開我信任的保镖視線,希望你可以理解。”

鐘應理解。

能夠帶着十弦琴走出牢籠,已經是一場偉大的勝利。

區區保镖而已,他總能想到辦法,解決掉盯梢。

鐘應信心滿滿,如釋負重般見到十弦琴躺進琴箱,在深得貝盧信任的保镖手中,走出了收藏室,走出了書房。

長廊落地窗外陽光溫暖,金色光澤照耀在黑色琴箱上,都像是太陽在慶祝為雅韻重獲自由,綻放出的金色煙花。

貝盧見到琴箱反射的光線,嘆息道:“這還是它第一次離開收藏室,我總是擔心它受傷。”

“別擔心,我的朋友。”

多梅尼克見鐘應如願以償,高興的拍了拍輪椅扶手,“我們絕對會像保護自己性命一樣,保護你心愛的古琴。而且,還有你的保镖看着呢。”

一張琴,牽動了多少人的情緒。

至少在這個時候,鐘應、多梅尼克、貝盧都是同樣的開心。

鐘應視線落在琴箱,沉默前行,多梅尼克和貝盧則在閑聊《金色鐘聲》協奏曲的事情,興高采烈。

他們路過寬敞的會客廳,之前鐘應和多梅尼克待過的會客沙發上,坐着一位熟悉的年輕人。

他歪歪的依靠在沙發裏,手上拿着手機,皺着眉。

似乎在刷刷新聞打發時間,卻發現沙雕網友又在發表些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秋怎麽在這兒?”多梅尼克頓時拉響警報。

貝盧聽到了,哈哈笑道:“我不是害怕他太固執,耽誤音樂會嗎?所以特地請他來見見鐘應,他肯定立刻就能明白,鐘應絕對勝任他的作曲。”

他的善良好心,成為了鐘應和多梅尼克的緊箍咒。

兩個人視線交彙,不敢多說,默契的遵守着沉默是金的真理。

貝盧的輪椅發出咯咯咯的響動,厲勁秋煩躁的轉過頭。

“鐘應?”

年輕的作曲家緊皺的眉峰舒展,猛然站起,蛻去了剛才慵懶恣意,身姿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厲勁秋本來在等貝盧,此時注意力卻被貝盧旁邊的天才吸引。

他快步走了過來,驚喜的說道:“原來你今天沒來排練,就是來見貝盧先生?”

多梅尼克的瘋狂暗示,全都被厲勁秋忽略。

沒等鐘應挽回局面,貝盧就皺起眉,“你們認識?”

“當然,他彈得一手好琴。”厲勁秋終于分神看到多梅尼克擠眉弄眼,忽然想起了多梅尼克的話——

鐘應來意大利,是想得到貝盧的賞識。

瞬間,他意識到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于是,他熱情的抓過鐘應,像介紹親兄弟一般鄭重的介紹道:

“也許您已經聽過了他的彈奏,但我保證,鐘應一定會比任何的琴家都要優秀。他作為您最為欣賞的樊大師的徒弟,必然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畢竟他才十八歲,前途無可限量,是絕對的稀有天才!”

貝盧臉色一變,陰沉的盯着鐘應,近乎咬牙切齒。

“你是樊成雲的徒弟?你才十八?”

多梅尼克亡羊補牢,誇張地倒吸一口冷氣,“什麽?還有這回事!”

鐘應:……

厲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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